1.（二）

自那日云阶一晤后，慕情依旧如常处理着各项事务，严谨细致，一丝不苟。只是偶尔，在前往神武殿汇报工作时，他的目光会不自觉地在那张宽大的御座上多停留一瞬，或是当君吾开口询问时，他应答的声音会比平日更放缓半分，带着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更深一层的恭谨。

这日，慕情需将整理好的南部一带民间祈愿的汇总卷宗呈报给君吾。卷宗繁复，他抱着厚厚一摞，步入神武殿后方的书房。

书房内不似正殿那般威严肃穆，多了几分清雅沉静。君吾正坐在案后，手持朱笔批阅着文书，听闻脚步声，他抬起头。

“来了。”他放下笔，语气寻常，如同早已料到。

“帝君，南部祈愿卷宗已整理完毕，请过目。”慕情将卷宗小心放置在书案一侧空处。

君吾并未立刻去翻看，目光反而落在慕情的手上，温和道：“这些事务繁杂，耗时颇多，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慕情依旧是这样回答，但心尖却因对方注意到这背后的工作量而微微发热。

君吾示意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开始翻阅卷宗。他看得很快，偶尔会就某一处细节询问慕情的看法。慕情一一作答，条理清晰，言简意赅。

当翻到某一页，记录着某地百姓因连年风调雨顺，自发为帝君立祠供奉，感念神恩时，君吾的目光停顿了一下，指尖轻轻点过那行字，抬眼看向慕情，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如何看待此事？”

慕情沉吟片刻，谨慎答道：“百姓感念神恩，自是帝君庇佑四方之功。然，立祠供奉易生奢靡之风，且恐地方官员借此名目劳民伤财，需加以引导规诫，使其归于诚心正念。”

他回答得中规中矩，既肯定了君吾的功绩，也指出了可能存在的隐患，符合他一贯务实、不愿浮夸的性子。

君吾闻言，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他并未直接评价慕情的回答，而是话锋一转，问道：“慕情，你飞升至今，已有数百年，可曾觉得这仙京岁月漫长，神职责任沉重？”

这问题有些出乎意料。慕情微微怔住，随即垂眸道：“能位列仙班，庇护下界，是慕情之幸。职责所在，不敢言重。”

这是标准答案，但并非全部真心。仙京岁月何止漫长，其间冷暖，如人饮水。责任的重量，也只有肩负者自知。

君吾看着他低垂的眼睫，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此刻在宽大的官袍下，似乎也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缓声道：“不必总是如此紧绷。神职是责任，亦是修行。有时，亦可寻一处安心之所，暂歇片刻。”

他的声音低沉平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说着，他抬手，将案几一角放着的一盏青玉茶杯推向慕情这边。杯中茶水尚温，氤氲着淡淡的灵气，是极品的仙茗。

“这是前日东海进贡的‘静心莲雾’，尝尝看。”

慕情看着那盏被推到自己面前的茶杯，玉质温润，茶汤清亮。帝君……竟与他分享御用的茶点？这已远超上位者对下属的一般关怀。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是伸出双手，捧起了那盏茶。指尖触及温热的杯壁，暖意顺着经络缓缓蔓延。他低头轻轻啜饮一口，茶香清冽，入口回甘，一股温和的灵力随之涤荡身心，连日处理卷宗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不少。

“多谢帝君。”他低声道谢，声音比刚才更轻软了些。

君吾不再多言，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卷宗上，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书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仙鹤清鸣。慕情捧着那盏茶，小口地喝着，感受着茶水的温润和灵气的滋养。他坐在那里，不再像汇报公务时那般姿态标准如刻度，肩颈的线条微微放松了下来。

他偷偷抬眼，看向案后专注批阅的君吾。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他完美的侧颜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威严依旧，却莫名给人一种安稳沉静的感觉。

这一刻，慕情忽然觉得，这偌大仙京，似乎真的有了那么一处地方，可以让他暂时放下那时刻提醒自己要谨慎、要努力、不可行差踏错的紧绷心绪，只是安静地坐着，喝一盏茶。

无需多言，不必靠近。

仅仅是存在于同一方空间，感受着那份默许的、有限的放松，便已足够慰藉他数百年来谨小慎微的仙途。

茶水见底，身心俱暖。慕情轻轻放下茶杯，起身行礼：“帝君，若无事，慕情先行告退。”

君吾从卷宗中抬首，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似乎比来时更显平和的面容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去吧。”

慕情转身离去，步伐依旧稳健，背影却少了几分惯常的孤峭。走到门口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君吾平静的声音：

“明日此时，将西部卷宗送来。”

慕情脚步一顿，背对着君吾，唇角无声地弯了弯。

“是，帝君。”

他知道，这并非仅仅是公务。这是一种无声的约定，一份独属于他和帝君之间的、静默而温暖的联结。于他而言，这已是世间最甜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