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四）

日子在规律的汇报与那盏清茶中悄然流逝。慕情依旧严谨克己，将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他前往神武殿书房的脚步，在不自觉间，比以往更轻快了些许。

这日，慕情需协同几位文神官核对一批新飞升者的籍录档案。此事琐碎，却关乎仙京人事根基，不容有失。几位文神官资历尚浅，遇到些模棱两可的记载，不免争执不下，一时难以决断。

慕情被他们围在中间，听着各方引经据典，眉头微蹙。他素来不喜这种无休止的争论，更倾向于依据确凿的规则和事实来判断。然而，面对这些同僚，他既不能过于强硬，失了和气，又不能放任不管，延误进度。

“此处记载，按其修行法门，当属昆仑一脉，但飞升之地却在南海之滨，确实存疑。”一位文神官指着卷宗上一处说道。

另一人立刻反驳：“飞升之地并非绝对依据，或许此人曾有奇遇……”

争论声细碎地传入耳中，慕情感到一阵熟悉的疲惫。并非身体劳累，而是那种需要周旋于不同意见、平衡各方情绪的心力交瘁。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这是他一贯的防御姿态，将所有的压力与不耐都紧紧锁在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

他没有注意到，书房通往内室的门帘处，一道素白的身影已静立片刻。君吾处理完手头急务，正欲出来透口气，便看到了外间这一幕。他的目光越过争论的几人，落在了被围在中央的慕情身上。

他看到慕情微微紧绷的下颌线，看到他垂在身侧、指尖无意识蜷起的手，也看到了他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掠过的一丝极力压抑的烦躁。

君吾没有出声，也没有上前。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殿外沉默的云海。过了一会儿，他目光微转，落在了慕情手边那已经空了的茶杯上。

他记得，慕情来时，那杯茶是满的。看来，这场争论持续的时间不短了。

就在慕情感觉耐心即将告罄，准备强行打断争论、做出决断之时，一位侍立在书房角落的仙侍悄无声息地走上前来，动作轻缓地为他的空杯续上了热茶。

氤氲的热气再次升起，带着“静心莲雾”特有的清雅香气，钻入慕情的鼻尖。

这熟悉的气息像一道清泉，瞬间浇熄了他心头那簇躁动的火苗。他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眼，正好对上仙侍恭敬垂首的姿态。仙侍续完茶，便默默退回了原位，仿佛只是完成了日常的工作。

但慕情的心，却因这杯恰到好处的茶，猛地一动。

他几乎是立刻，不着痕迹地朝内室方向瞥了一眼。门帘依旧垂着，不见人影。可他知道，帝君在那里。这杯茶，绝非仙侍自作主张。

是丁，帝君定然是听到了外面的争论，看出了他的窘境。他没有出面干涉，没有用权威平息争吵，那样或许会让事情更快解决，却也可能让那几位文神官感到难堪，甚至让慕情显得无能。

他只是用这样一种最不着痕迹的方式，递来了一杯茶。

一杯提醒他稍安勿躁的茶。

一杯告诉他，我知你辛苦的茶。

一杯无声支撑着他，让他自行处理此事的茶。

一股比茶香更熨帖的暖流，缓缓流过慕情的心田。方才的烦躁与疲惫，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他重新看向那几位仍在低声争论的文神官，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晰与冷静：

“不必再争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让那几位文神官立刻安静下来，看向他。

慕情拿起卷宗，指着那处争议点，语气平稳无波：“依《飞升录》第三章第七条，飞升之地仅为参考，最终判定以其本源修行法门及功德录为准。昆仑一脉法门特征明确，与此人功德录记载相符，即可确认。南海之滨的记载，作为附录备注即可，无需过度解读。”

他引用的规则清晰明确，直接切中了问题的要害。几位文神官面面相觑，仔细一想，确实如此，方才的争论竟是钻了牛角尖。

“慕情大人所言极是。”几人纷纷附和，之前的争执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慕情不再多言，拿起朱笔，利落地在卷宗上做了批注。处理完这一处，他端起手边那杯新续的茶，低头抿了一口。

温热的茶汤滑入喉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情绪。

他知道，帝君就在不远处。

他知道，帝君看到了他的困境，并以一种最体贴的方式，给予了他支持和空间。

这种无声的守护，比任何言语的安慰更让他觉得坚实。

接下来的核对工作变得异常顺利。慕情心绪平和，处理事务更加果断高效。当他终于将全部核对完毕的籍录整理好，准备起身告退时，内室的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君吾缓步走了出来，目光扫过已然空荡的外间，最后落在慕情身上，仿佛刚刚忙完自己的事情，随口问道：“都处理妥当了？”

慕情躬身：“回帝君，已全部处理完毕。”

“嗯。”君吾淡淡应了一声，走到书案后坐下，拿起一份新的文书，似乎并未将方才外间的小插曲放在心上。

慕情看着他沉静的侧影，心中那片被暖意充盈的角落，柔软得不可思议。他再次行礼，轻声道：“臣告退。”

转身离开书房时，慕情的步伐稳定而从容。仙京的长廊依旧清冷，云海依旧翻涌，但他却觉得，这条走了无数遍的路，今日格外踏实。

因为他知道，在他身后，在那座威严的神武殿中，有一道目光，始终静默地关注着他，在他需要时，会递来一杯茶，予他一份安定的力量。

这，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