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五）

自那日籍录风波后，慕情敏锐地察觉到，他与帝君之间那层无形的屏障，似乎又淡去了几分。他们依旧维持着君臣的礼数，交谈的内容也多限于公务，但某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却在日常的细微处悄然生长。

比如，他每日清晨前往神武殿书房时，那盏“静心莲雾”总会恰到好处地备在他惯坐的位置旁，温度不烫不凉。又比如，君吾在听取他汇报时，偶尔会就一些并非他直接负责、但涉及广泛的事务询问他的看法，那姿态并非考较，更像是一种平等的探讨与交流。

这日，慕情需向君吾汇报近期下界几处重要祭祀的安排。事涉重大，他准备得格外充分，陈述时条理清晰，将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及应对预案都一一阐明。

君吾静静听着，指尖在光滑的案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目光落在慕情身上，带着惯常的沉静，却又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专注。

当慕情提到其中一处祭祀地点临近一片素有凶兽传闻的古老山林时，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此处已加派了巡逻天兵，并预先清剿了山林外围，确保祭祀期间万无一失。”

他说得平静，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安保措施。然而，君吾叩击桌面的手指却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目光深邃：“你亲自去查看了？”

慕情一怔，没想到帝君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他确实不放心，前日亲自去那山林外围巡视了一圈，确认无误后才最终定下方案。他并非刻意表功，只是习惯性地将事情做到极致。

“是。”他如实回答，声音平稳，“为确保稳妥，臣去确认过。”

君吾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书房内一时间只剩下窗外细微的风声。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几分：“那处山林深处，确有上古遗留的凶戾之气，虽被封印，但边缘地带亦非绝对安稳。”

慕情心中微动。帝君对此竟如此了解？

“你行事谨慎，很好。”君吾继续说道，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温和，但那双注视着慕情的眼睛里，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极淡的关切，“但日后若再遇此类险地，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调派得力人手即可。仙京诸多事务，尚需你统筹。”

这话语听起来是上司对得力下属的关怀与倚重，提醒他注意自身安全，以大局为重。但慕情却从那平静的语调下，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帝君不是在泛泛地告诫，而是在担心他？担心他因为过于尽责而涉险？

这个认知让慕情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热意不受控制地涌上耳根。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君吾的视线，垂眸盯着自己官袍的袖口，那上面精致的银色暗纹似乎都有些模糊了。

“臣……谨记帝君教诲。”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君吾似乎没有察觉他的细微失态，或者说，是体贴地没有点破。他转而拿起慕情呈上的祭祀安排卷宗，仔细翻阅起来，就几处细节又询问了几句，气氛很快又回到了平常处理公务的状态。

然而，那短暂的、关于“险地”与“不必亲往”的对话，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慕情心中漾开了层层涟漪。

汇报完毕，慕情照例端起那杯温热的茶，小口啜饮。茶香依旧，但今日尝来，却仿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甘醇。他偷偷抬眼，看向案后正提笔批注的君吾。

晨光透过窗棂，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威严的眉眼低垂着，神情专注而平静。慕情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每日清晨的书房时光，已不仅仅是他履行职责的一部分，更成了他漫长仙途中心之所向的宁静栖所。

他知道，有些话永远不必宣之于口。

有些界限永远需要恪守。

但此刻，这份沉默的关怀，这份心照不宣的懂得，远比任何炽烈的言语更能触动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将杯中最后一点茶饮尽，轻轻放下茶杯，起身告退。

走到门口时，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帝君，那处山林……臣会记住，不再轻易涉足。”

身后没有回应。

但慕情知道，他听到了。

他迈步离开，感觉周身都被一种温暖而安定的气息所笼罩。仙京的清晨，云淡风轻，一切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