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雨,总是下得绵长而沉默,像一段被时间压弯的旧事,淅淅沥沥,不肯断绝。
吴邪坐在老宅的檐下,青石阶被雨水浸得发黑,苔藓在砖缝间悄然蔓延,散发出一股潮湿的土腥味。他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茶汤泛黄,茶叶沉底,如同他这三年来的生活——表面平静,内里却早已沉淀了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雨丝斜斜地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像极了那年长白山的雪,无声无息,却冷得刺骨。他望着天边灰蒙的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那里,有一道细小的裂痕,和他心里的某处,如出一辙。
老宅是爷爷吴老狗留下的,坐落在西湖边一条僻静的巷子里。白墙黛瓦,木门斑驳,屋檐下挂着一串铜铃,风起时,叮咚作响,像是某种古老的提醒。吴邪曾想拆了它,可每次伸手,又终究作罢。那铃声,总让他想起张起灵站在雨中,黑衣如墨,背影孤寂,却始终为他挡下所有风雨。
九年了。
自从青铜门缓缓合上,张起灵的身影消失在那片幽暗之中,他便再未见过他。没有消息,没有痕迹,仿佛那人从未存在过。可吴邪知道,小哥还在,一定还在。就像他知道,每到雨季,老宅的屋檐会漏雨,而他的心,也会随之漏掉一拍。那不是伤痛,而是一种更深的空洞——像被挖走了一部分,却仍要勉强维持完整。
他不是没试过忘记。
这三年,他试着过“正常人”的生活——打理铺子,喝茶,看书,甚至相亲。媒人介绍的女孩温柔贤惠,笑起来有酒窝,说:“吴先生,你看起来很温柔,但眼睛里有故事。”他当时笑了,说:“故事太多的人,不适合结婚。”女孩没再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像在惋惜什么。
可每当雨夜来临,他总会梦见那双沉静的眼睛,和那句轻如耳语的“别来找我”。梦里,张起灵站在青铜门前,回眸看他一眼,那一眼,足以让他在深夜惊醒,冷汗浸透睡衣。他总在想,那一眼,是告别,还是……等待?
“吴老板,有你的信。”
门外传来快递员的声音,粗犷而突兀,打断了他的思绪。
吴邪回神,起身开门。雨丝扑面而来,带着山野的凉意。快递员穿着黄色雨衣,手里捏着一封没有寄件人、没有邮戳的信。信封是暗青色的,质地粗糙,像是用古纸裁成,边缘还带着不规则的毛边,像是被人从某本古籍上硬生生撕下来的。他指尖一颤——这种纸,他见过。是张家古籍上用的那种,以桑皮为料,掺入特殊矿物,千年不腐,遇水不化。
他接过信,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纸面,仿佛触到了某种久远的诅咒。
“这信……从哪儿来的?”他问。
快递员耸耸肩:“系统派单,我只负责送。不过……”他顿了顿,皱眉打量那信封,“这玩意儿,看着不像现代的东西。”
吴邪没再问,关上门,回到檐下。他小心翼翼拆开信封,动作轻得像在打开一具千年古棺。信纸只有一行字,墨迹苍劲,笔锋凌厉,却在末尾微微发抖,像是书写之人手已不稳:
吴邪的呼吸骤然停滞。
哀牢山?青铜灯?
他猛地起身,茶杯翻倒,茶水泼洒在青石板上,迅速被雨水冲淡,像一滴泪,转瞬即逝。他冲进书房,脚步急促,惊飞了栖在窗台的麻雀。书房里弥漫着陈旧纸张与墨香混合的气息,书架上摆满了爷爷留下的笔记、拓片、地图,以及他这些年整理的张家秘闻。
他翻出那本最厚的笔记,封皮已磨损,边角卷起。泛黄的纸页上,张起灵的字迹寥寥几笔,却如刀刻般深刻:
那是小哥最后一次留下线索,写在他们从云顶天宫归来后的第三天。之后,他便独自离去,再无音讯。
吴邪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行字,指尖传来纸张的粗糙感,仿佛能触到张起灵写下的温度。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男人的身影——黑衣,长发,背负黑金古刀,眼神沉静如深潭。他从不曾多言,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刻出现,为他挡下毒箭,替他解开机关,甚至,替他承受命运的重量。
“你总是这样……”吴邪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明明最怕我涉险,却又留下线索,让我不得不来。”
他不是不明白。张起灵的“别来找我”,是保护。可那封信,那盏“未熄的灯”,却是另一种更深层的呼唤——是执念,是等待,是不愿彻底断绝的羁绊。
他合上笔记,走向衣柜。那是一只老式樟木柜,打开时发出“吱呀”一声,像是某种叹息。他取出那只尘封已久的登山包,包身已有些褪色,边角磨损,拉链也有些滞涩。可当他拉开内袋,里面的东西却依旧如新:罗盘、手电、绳索、黑金古刀、压缩饼干、急救包……一切如旧,仿佛他们从未分别。
他轻轻抚摸着刀鞘,那上面还残留着长白山的雪痕与血迹。他曾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用到这些东西了。可现在,它们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像一种宿命的召唤。
手机响起,是王胖子。
“天真,你是不是又接到了什么不该接的东西?”王胖子的声音透着无奈,背景里还有炒菜的噼啪声,“刚才解雨臣给我打电话,说你可能会联系我……他说,你又要进山了?”
吴邪笑了:“你什么时候这么了解我了?”
“我他妈是看着你从天真无邪变成‘吴邪帝’的!”王胖子骂了一句,语气却软了下来,“行吧,我去。但你得答应我,这次别再一个人往死里冲。小哥不在,我可不想再给你收尸。”
“好。”吴邪轻声说,“这次,我们一起。”
挂断电话,吴邪走到镜前。镜中的男人已不再年轻,眼角有细纹,鬓角微霜,眼神却比从前更坚定,像一块被风沙磨砺过的玉石,温润却不可摧。他穿上冲锋衣,戴上帽子,拉上背包拉链,最后看了一眼老宅。
屋檐下的铜铃在风中轻响,像是在送别。
他推开门,走入雨中。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冰凉,却让他清醒。他没有打伞,任由雨水浸透衣衫。他知道,这一去,或许再难回头。哀牢山,夜王陵,青铜灯……这些名字背后,是无数未解的谜团,是张家千年的秘密,是张起灵用一生去守护的真相。
可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那盏灯下,是否还站着那个等他的人。
他走过巷口,路过那家常去的茶馆。老板探出头来:“吴先生,今天不喝茶了?”
“不喝了。”他回头一笑,“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茶馆老板愣了愣,随即笑道:“那祝你……得偿所愿。”
吴邪点头,继续前行。
雨中的杭州,像一幅水墨画,朦胧而深远。他走过石桥,穿过老街,身影渐渐融入雨幕。背包里的黑金古刀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金属声,像是在回应他心底的召唤。
他来到城郊的旧仓库——那里是他们以前的“据点”。推开门,尘埃在光线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星尘。他打开角落的保险柜,取出一张泛黄的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哀牢山的一处山谷。旁边还贴着一张照片——是张起灵站在青铜门前的背影,拍摄于长白山,是他偷偷拍下的。
照片上的他,孤寂而坚定。
吴邪将照片轻轻贴在胸口,闭上眼。
“小哥,”他低声说,“我来了。”
就在这时,仓库外传来脚步声。
“天真,你真是一点没变。”王胖子撑着伞走进来,穿着冲锋衣,背着大包,手里还提着两盒热腾腾的包子,“还是这么喜欢搞悲情独白。”
吴邪睁眼,笑了:“你来干嘛?”
“陪你疯啊。”王胖子把包子递给他,“路上吃。解雨臣刚发来新线索——哀牢山最近有异常地磁波动,和张家古籍记载的‘夜王苏醒’征兆一致。还有……”他压低声音,“有人在山里拍到一盏青铜灯,夜里自己会发光,没人敢靠近。”
吴邪接过包子,没吃,只是盯着地图上的红圈。
“你觉得,小哥真的在等我吗?”他问。
王胖子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如果他不在等你,那盏灯,早就灭了。”
吴邪低头,看着地图,雨水从他发梢滴落,打湿了纸面。红圈在水中晕开,像一滴血,缓缓扩散。
他忽然想起很多事。
想起七星鲁王宫里,张起灵为他挡下尸蹩潮;想起云顶天宫中,他背着他走出雪暴;想起青铜门前,他轻轻说:“回去吧,别等我。”
可他等了。
三年,每天都在等。
不是等他回来,而是等一个机会——一个能再次并肩作战的机会。
“王胖子,”他忽然说,“如果这次,他真的……回不来了呢?”
王胖子愣住,随即咧嘴一笑:“那你就把那盏灯带回来,挂在家里。每天点着,就当他在。”
吴邪笑了,眼眶却红了。
他收起地图,背上包,走向门口。
“走吧。”他说,“雨快停了。”
可雨没有停。
它下得更大了,像天空在哭泣,又像大地在呼唤。
他们走出仓库,身影消失在雨幕深处。
而在千里之外的哀牢山深处,一座被藤蔓缠绕的古墓入口,一盏青铜灯在黑暗中幽幽亮着,灯焰摇曳,却始终不灭。
灯下,一道模糊的身影静立,黑衣如墨,长发垂肩。
他抬头望向洞口,仿佛感知到了什么。
“吴邪……”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像是从千年沉睡中苏醒。
“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