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的我,像一根被屋檐压弯的芦苇,瘦、长、随时会折。
家里的灯管嗡嗡作响,像垂死的蛾子,父亲一抬手就能把光拍碎。
母亲更轻了,她学会在沉默里绣花,灰蓝色的牵牛花,开在内裤松紧带、口罩里层、桌布边缘——
一律朝里长,像不肯见太阳的喉咙。
三年级要写“周记”,每篇末尾得填“本周最开心的事”。
我总画一个黑圆圈。林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递来一颗橘子:“写不出就写‘今天没哭’,也算。”
我攥着橘子回教室,一路捏得稀烂,汁水从指缝渗出,甜得令人愤怒——
原来有人可以这样轻易允许我“开心”。
父亲失业那年,冬天提前一个月来临。暖气片坏了,他拿扳手敲,敲着敲着就砸向母亲。我躲到阳台,看对面楼的小孩放纸飞机,白的、红的,在灰天下转圈,像被冻住的鸟。
夜里,母亲把一条围巾围到我脖子上,呢料下藏着她的指纹,青紫交叠。她没说话,我却听见她骨头里下雨,淅淅沥沥,下在我整个童年的屋檐。
我偷偷把存折从她棉袄内袋抽出,数字短得可怜:218.50。
第二天起,我提早一小时起床,去巷口“老赵馒头”搬笼屉,蒸汽像逃命的云,一小时换来两个馒头和五块钱。硬币被我埋进书包夹层,像埋不会发芽的种子。
一周后,我攒到三十五块,去电器城给母亲买一只玫红色电热水袋,拙劣的牡丹花,像打肿脸的春天。她接过,没笑,只把热水袋捂在胃部,那里常年积着一团雨云。夜里,我听见她房间传来极轻的呜咽,像猫把奶打翻在棉被上,湿、热、无法收拾。
期中考试,我的数学跌到倒数第三。父亲去开家长会,回来时拎着我的考卷,分数被红笔划破,像半闭的眼睛。
他让我跪在客厅,把卷子顶在头上,一滴汗沿鼻梁滑到“59”,把数字晕成一只蝌蚪。
每骂一句“赔钱货”,他就把我推去撞一次墙,背脊与石灰交换温度,我听见骨缝发出轻微的“咔”,像有什么东西悄悄错位,又悄悄合上。
夜里,我躲进衣柜,把热水袋的电线缠在手腕上,塑料插头抵着脉搏,像一条冰凉的小蛇。
我没有按下开关,只是静静数心跳:一百、一百零一、一百零二……
数到三百,我松开手,把插头放回母亲枕边,像归还一场未遂的暴风雨。
月光从排气扇漏进来,一条银线,割开黑暗。
我对着镜子,把额头的淤青涂成一颗星,用铅笔描边,再擦淡。
镜里的女孩也望着我,眼睛像两口枯井,却第一次浮起一点微光——
那不是希望,是火种,
是九岁的我,
在墙缝里,
偷偷为自己点的一盏,
长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