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复杂

陈末交出的报告远超一份简单的人员裁撤方案。它更像一份详尽的战略评估：清晰罗列了丰年农业所持有的核心土地资产的潜在价值（附有周边类似地块近期的交易价格对比），梳理了基于“丰年”这个老品牌与地方政府历年来的政策往来与获得的隐性支持，甚至访谈了数位关键老员工，记录了那些无法量化的传统技术和经验。

逻辑严密，数据扎实，建议合理——不是单纯反对裁撤，而是提出了一个“剥离不良业务、保留核心资产、进行轻资产运营转型”的折中方案。

苏曼仔细审阅后，眼中毫不掩饰赞赏。她拿着这份报告，在后续几次高层会议上据理力争，引数据，摆事实，陈末报告里的内容成了她最有力的弹药。

然而，几次会议下来，结果却令人窒息。

最终决策依旧维持原判：丰年农业整体裁撤，人员按标准补偿方案分流或辞退，资产打包待售。

理由是强硬且冰冷的：“集团需要快速止损，聚焦核心盈利业务”、“战略转型需要壮士断腕”、“隐性价值不确定性太高，无法计入当期财报取悦资本市场”。

陈末得知结果时，正在工位上核对另一份数据。他愣了几秒，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茫然的不解。他反复核对自己的报告，确信里面的逻辑无懈可击。

苏曼把他叫进办公室时，他眉宇间还凝结着那股化不开的困惑。

“为什么？”他问，声音里带着极少见的情绪波动，“报告里的证据还不够充分吗？”

苏曼靠在宽大的办公椅里，脸上没了平日里的锋利，显得有些疲惫，甚至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她没直接回答，而是拿起桌上那份被否决的报告，轻轻拍了拍。

“报告很好，好到挑不出毛病。”她看着他，“但你低估了这件事背后的东西。”

她顿了顿，语气平静却残酷：“刘副总早年发家在丰年，那里有他太多洗不干净的手脚，整个裁撤过程，是他的人主导评估和资产清算，这里面有多少人等着从中分一杯羹？集团某些元老，早就看中了那块地皮，裁掉了才好操作。甚至李总，他需要一份‘果断裁员止损’的漂亮成绩单，给董事会和资本市场看，至于那些‘长期价值’和‘老员工’，不在他当前的考量里。”

“你的报告，动了太多人的奶酪，或者， simply，不在他们关心的菜单上。”苏曼总结道，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

陈末沉默了。他精通数据和逻辑，却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公司肌理之下盘根错节、肮脏却有效的利益博弈。他的完美报告，在这一切面前，像是一记重拳打进了棉花里，无声无息。

看着他难得流露出的挫败和迷茫，苏曼沉默了片刻。她起身，走到酒柜旁，倒了两小杯威士忌，递给他一杯。

“是不是觉得，努力和能力，有时候屁用没有？”她忽然问，语气不再是上司，更像一个经历过太多的前辈。

陈末接过酒杯，没说话。

苏曼抿了一口酒，目光投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声音变得有些飘忽：“我刚进宏海的时候，比你还愣，以为拼命干活、拿出成绩就能赢得一切。确实，我很快脱颖而出，能力强到让同期所有人眼红。”

她冷笑一声：“然后呢？当时的老董事长，那个看起来德高望重的老头子，在一个加班后的晚上，在他的办公室里……”她顿住了，没细说，但眼底掠过一丝深刻的厌恶与痛苦，“我挣扎了，喊了，没人进来。”

“后来，”她声音恢复冷静，却带着冰冷的硬度，“我的升职一路绿灯，快得不可思议。代价是什么，你猜得到。”

她转回头，看着震惊的陈末，眼神复杂：“这个世界，尤其是这种地方，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能力和努力是门票，但有时候，你想往上走，或者仅仅是想守住自己想守的东西，就得忍受甚至利用那些脏东西。我的位置，就是这么来的，不干净。”

“告诉你这个，不是让你学我，”她语气重新变得严肃，“是想让你明白，你没错。你的报告很棒，你坚持的东西也许现在没用，但它是对的。只是，想做成事，光靠对的东西，还不够。”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学会和你看不惯的东西共存，甚至偶尔利用它们，直到你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制定规则为止。或者，至少强大到能保护你的‘报告’不被轻易扔进垃圾桶。”

陈末握着手里的酒杯，冰凉的玻璃杯壁却让他感到一丝灼烫。他看着眼前这个以往只觉得强大、性感、甚至有些狠辣的女人，第一次看到了她铠甲下的伤痕和那份扭曲的挣扎。

他心中的不解和挫败并未消失，但却沉淀了下去，混合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他沉默地，也将杯中的酒一口喝尽，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种清醒的刺痛。

苏曼看着他，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说不清是怜悯还是期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