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幽幽的光随手指上下翻动明灭，耳机里短视频里夸张的配乐和现实中宿舍的寂静格格不入。
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四点整，阿霖还裹着被子，睡衣皱巴巴的，整个人缩成一团。床头的桌子上，昨天吃剩的外卖盒子敞着口，隔夜的油脂味不屈不挠地往鼻子里钻。
手机嗡地震了一下，小组群的消息。
【手机消息】
“@阿霖，你负责的第三部分文献综述PPT弄好了吗？明天上午就要展示了。”
阿霖的心脏猛地一坠，像被人突然从高处推下。她下意识想划走消息，假装没看见。
【手机消息】
“@阿霖”
【手机消息】
“@阿霖”
【手机消息】
“@阿霖”
三连艾特，像三道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为数不多的羞耻感。她用食指使劲抠着大拇指的指缝，肉被掐得生疼。
【阿霖】
（犹豫再三，慢吞吞地打字回复）“快了，昨天有事耽误了，今晚十一点前肯定发你。”
放屁。
Word文档还是新建的那个，一个字没有。PPT更是连影子都没有。
“666，说你几次了，就知道回快了，服了。”
另一个组员秒发一句，又飞速撤回了。
阿霖死死盯着那行“XX有消息撤回”的灰色小字。那句话却像刻进了她脑子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每个字都像针，扎得她浑身难受。
实话而已，矫情个什么。
快点做啊！快点。
她内心有个小人在嘶吼，吼得她越发烦躁，焦虑得想撞墙。
趁着那点羞耻感还没散尽，阿霖把手机往床上一摔，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打开电脑，点开文献网站，搜索关键词，满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标题看得她一阵窒息。
她机械地复制，粘贴，眼神空洞，魂不知道飞到了哪个犄角旮旯。
宿舍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颜艺回来了。
她把几本厚重的专业书往桌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砸在阿霖心上。
“你又在宿舍待了一天？”颜艺一边脱下外套，一边问。
“嗯，查资料。”阿霖呆滞地看着电脑，心不在焉。
“查资料？”颜艺走向自己的书桌，那里井然有序，“明天展示的PPT，我昨天就做完了。你那部分，还要多久？”
“今晚吧。”阿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她压根没法集中精神，胡乱复制粘贴了一些文献摘要，扔进AI里搅和成一篇狗屁不通的综述，再一键生成PPT。
逻辑？观点？这玩意儿到底讲了个啥？
她不想管，也没力气管。她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滚回床上继续刷手机。
卡着22:59，阿霖把文件发进了小组群。
第二天，课堂上。
轮到她们小组，阿霖站在讲台上还低着头看今天要讲的部分，手心的汗黏黏糊糊腻在一起。前面两个组员讲得流利清晰，到了她，她对着那份自己都不忍直视的PPT，结结巴巴地念稿。
越念越觉得前言不搭后语，脑门一直冒虚汗。
完蛋。
“阿霖，”指导老师皱着眉头，冷声打断了她，“你在念什么东西？”
阿霖的大脑一时间一片空白，动了动嘴。
“你负责的这一部分，不仅结构混乱，几组互相矛盾的论点甚至放在同一块讲。你自己摸着心说，你自己懂你弄出来这些东西吗？”老师的语气不带一丝温度，“小组作业考验的是团队协作，不是简单的任务分割。但是你个人的准备不足，直接拉低了整个小组的水平。”
台下同学的视线聚集在她身上，原本低头的人也好奇地抬起头盯着她。组员们失望又埋怨的眼神，几乎要把她戳穿。她的脸烧得通红，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展示结束后，组长目不斜视地走过她身边，什么都没说。另一个组员对着组长低声说话，扫了阿霖一眼，冷哼了一声。同寝室又是同组的颜艺也在身前多堆了几本书挡着。
浑浑噩噩地下了课，阿霖一个人逃回宿舍。她把自己狠狠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老师的话，同学的议论，像苍蝇一样在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羞耻和自我厌恶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有问题，她只是没有力气改变。每一次下定决心，最后都败给了手机和无尽的拖延。一次次地失败把她推向更深的痛苦。
一边是“我就是废，没救了”，一边是现实的痛苦让她忍不住再尝试振作改变以期许减少别人异样的眼光。
手机又亮了，是妈妈发来的消息。
“霖霖乖乖，最近累不累呀？要学会劳逸结合。钱够不够花，不够花的话，妈再给你转点。”
看着那行字，阿霖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塌。
她把手机扔到一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都止不住。
她恨自己，唾弃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她辜负了所有人的期待，最重要的是，她辜负了她自己。
二十出头的年纪，本该有无限可能，却被她过成了一潭死水。
她捂着嘴，只敢发出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呜咽。
宿舍里完全暗下来。窗外，路灯亮起，透过窗照进一小片昏黄的光。
颜艺回来了，看见屋里黑乎乎一团，她随手打开灯，赫然看到床上缩成一团的阿霖。
颜艺心里因小组作业燃起的火气，莫名消散了大半。
“你怎么了？”
阿霖不说话，只是抖得更厉害了。
颜艺叹了口气，把一杯温水放在她床头。“为早上的事难过？下次多花点时间好好准备就行了。
“我……对不起，我就是个废物，我太懒了。”阿霖的声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
“别这么说自己，”颜艺的声音难得地放柔了，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那个鼓起的“被子球”，“我觉得你只是被困住了。”
“
“你每天都在用刷手机这种廉价的快乐消耗自己，精力就像手机电量，你都用来看短视频了，哪还有电量去做真正重要的事情？”
“
“我知道……可我控制不住。”阿霖满脸泪痕地从被子里探出头，眼睛又红又肿。
“所以呢？”
“我还是想改。”
“那就去做把。”颜艺说得干脆利落，“哭和自责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除了让你在痛苦里陷得更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想改变，就从现在开始，用一个新的习惯，代替旧的。”
颜艺的话，像一道光，劈开了阿霖混乱的思绪。
是啊，她还要这样下去吗？
在无尽的懊悔和焦虑中，日复一日地烂下去？
她的人生，就要在指尖划过的屏幕微光中，无声无息地流逝吗？
她受够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厌倦感涌上心头，不是短暂的愧疚，而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对现在这个无能为力的自己的彻底厌恶。
她坐起身，擦干眼泪。
视线所及之处，乱糟糟的书桌，地上堆积的衣物，屏幕还幽幽亮着的手机，这一切都像她生活的实体化，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
她需要一些支点。一些能帮助她重新站稳的支点。一些能帮助她逐步掌控自己生活的支点。
阿霖下了床，走到书桌前。在堆积如山的书本和杂物里，她翻出一个全新的、从未用过的笔记本。封面是纯黑色的，简单得没有任何装饰。
她翻开第一页，拿起笔，在干净的纸上郑重地写下了五个字——“重构生活计划”。
笔尖在纸上留下深刻的痕迹。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但她的内心却生出了一点微弱但顽固的力量。
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始，前路一片茫然。但她知道，她必须迈出这第一步。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颜艺那张整洁得像专柜陈列的书桌。
书籍按大小和学科分门别类，笔记本和文具各归其位，和她这边的混乱简直是两个世界。
“颜艺。”阿霖喊了一声。
“颜艺。”阿霖喊了一声，声音还有些沙哑。
颜艺抬起头，从电脑屏幕前看向她。
“你可以……教教我怎么生活吗？”阿霖鼓足了勇气，又补了一句，“或者，就讲讲你平时都怎么做的。”
颜艺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但随即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当我的学生？学费可是很贵的。”
阿霖一愣，窘迫道：“我……我请你喝奶茶？”
“行了，逗你呢。”颜艺转过椅子，正对着她，“想学可以，但我的方法不一定适合你，你得自己调整。对我来说，养成一个习惯分四个阶段：靠新鲜感入门，靠方法技巧坚持，靠渴望和奖励突破，最后才是习惯成自然。”
“好嘞！那……小颜老师，你今天都干了什么？”阿霖的称呼顺嘴就变了，带着点讨好和急切。
颜艺指了指桌上摊开的日程本：“喏，自己来看。我的日程都是提前一天晚上列好的，但不会排满，总要留点时间摸鱼和处理突发状况。你刚开始，千万别贪多，不然第一天就得放弃。”
阿霖凑过去，日程本上字迹清秀，条目清晰。除了固定的课程，每天雷打不动的是“30分钟运动”和“20分钟抄书”，其余时间块则被各种任务和活动填充，中间还穿插着一些空白的休息时段。
“你每天都能完成吗？”
“大部分。”颜艺答得干脆，“计划是用来执行的，偶尔微调，但主线不能断。”
阿霖回到自己的座位，面对着那个崭新的笔记本，心里有了点模糊的形状。
她翻出课表，盘算着手头的任务，学着颜艺的样子，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
看着阿霖那副恨不得立马脱胎换骨的认真劲儿，颜艺在手机上点了点，然后把屏幕转向她：“送你个新手大礼包，《小强升职记》，一本讲时间管理的入门书，帮过我很多。拿去，先啃了它。”
“小强……升职记？”阿霖看着那个有点滑稽的书名，没忍住笑了出来，“蟑螂的那个小强？”
“对，就是让你学学小强的生命力。”颜艺也笑了，“快看吧。”
“谢谢小颜老师！”阿霖重重地点头，像个领到圣旨的小兵，准备先草拟一份作战计划，然后就去研读兵法。
她学着颜艺，把一天划分为“每日必做”、“固定时间”、“可安排时间”和“休息时间”。
每日必做：没早八就8:30起床，11点睡觉。起床后不碰手机，直接洗漱。30分钟散步。
固定时间：课表上的课，雷打不动。
明天上午没课，正好可以做另一个小组作业。中午必须休息。下午一节大课。晚上去散步，回来再看会儿书。
这么一安排，明天要做什么一下子就清晰了。她看着自己的计划本，一股莫名的豪情涌上心头，好像仗还没打，自己就已经赢了一半。
“计划得怎么样了？要不要为师帮你过目一下？”颜艺调侃道。
“荣幸之至！不过可能有点……简陋。”阿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本子递过去。
颜艺接过，快速扫了一遍，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很不错了。新手最忌讳一上来就给自己上满弦，你这个度掌握得很好。有潜力，我看好你。”
她把本子还给阿霖。
一句“看好你”，让阿霖心里像喝了汽水，咕嘟咕嘟地冒着开心的泡泡，脸颊都有些发烫。
“明天开始？”
“对，明天就执行！”阿霖用力点头，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离十一点还有两个小时，她立刻找出颜艺推荐的那本书，翻开，旁边放好笔记本，准备随时摘录。
“种子——找到时间黑洞……树苗——学习四象限法则……枝叶——战胜拖延……”
“做事靠系统，不是靠感觉！”
看到这句，阿霖的心被狠狠戳了一下。她过去可不就是全凭感觉吗？感觉来了就做一点，感觉没了就烂一天。
“老付工作四步法：第一步，把所有任务都扔进一个‘工作篮’……”
阿霖边看边记，脑子里不断闪现自己过去的失败案例。原来她不是意志力不行，她是压根没用对方法，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她觉得庆幸，又觉得感激。
感激颜艺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没有嘲笑她，反而拉了她一把。
感激妈妈，那些温柔的短信是她一次次坠落时最后的安全网，让她始终保留着再试一次的勇气。
十一点半，阿-霖放下书，关上台灯。
这是这个学期，她第一次在午夜前回到了床上。
没有刷手机，脑子里也没有嗡嗡作响的焦虑，只有一种踏实的疲惫感。
明天，战争就要开始了。
她闭上眼，竟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八点的闹钟准时响起。
阿霖在被子里蠕动，像条毛毛虫，挣扎着伸出一只手，精准地拍在手机上，世界重归寂静。
五分钟后，闹钟不屈不挠地再次尖叫。
她又按掉。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撒娇：再睡五分钟，就五分钟，不会有事的。
另一个声音在咆哮：起来！你的计划！
两个小人打得不可开交，最终，对堕落的恐惧占了上风。她猛地坐起身，看了眼时间：八点十五。
还好。
阿霖长舒一口气，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不愧是我，连赖床的时间都算进去了，完美。
从晚上十一点半睡到早上八点多，这种奢侈的、不带任何负罪感的深度睡眠，让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脑子也前所未有的清明。洗漱时，她甚至忍不住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镜子里的女孩脸色不再是熬夜后的蜡黄，透着点健康的红润。
洗漱完，离计划开始的时间还有一小段空隙。阿霖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张堆满杂物的书桌上，尤其是右手边，几乎被书本和零食袋子占领，只留下一小块能勉强放个鼠标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动手。
把书一本本码好，零食包装袋扔进垃圾桶，用湿巾把积了灰的桌面擦得锃亮。
当右手边出现一大块干净整洁的空间时，阿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信心。
战场已经清扫干净，可以开战了。
她翻开《小强升职记》的笔记，开始对付今天上午的那个小组作业。
不再像以前那样，看到任务就头皮发麻，直接打开空白文档开始发呆。她学着书里的方法，先拿出一张白纸。
第一步，分析。这是个什么任务？关于哪个领域的？要求是什么？
第二步，搜集。不光是知网，她还打开了小红书和B站，搜索相关的案例和经验分享，甚至找到了负责老师的邮箱，把几个核心问题编辑成邮件发了过去。
第三-步，分解。把一个模糊的“完成作业”拆解成“查找十篇核心文献”、“写出三百字摘要”、“搭建PPT框架”等一个个具体的小步骤。
流程变复杂了，但阿霖心里那股熟悉的抗拒和恐慌却消失了。
那个曾经让她窒息的、名为“小组作业”的庞然大物，现在被她拆成了一堆可以轻松搬动的砖头。她不再恐惧，甚至因为这种掌控感而兴奋。
原来这就是“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做”的力量。
越是未知，就越恐惧，越拖延。可一旦把问题拆开、揉碎，看清它的本质，恐惧就无所遁形。
这个发现让她心里一阵雀跃，像是在沙滩上捡到了一枚闪闪发光的贝壳。
一整个上午，阿霖都沉浸在这种高效的掌控感中，直到肚子咕咕叫才回过神。
下午上完课，她都维持着一种亢奋的状态。在食堂吃饭，她一眼就看到了独自坐着的颜艺。阿霖特意多买了一瓶水，端着餐盘兴冲冲地走过去。
“小颜老师，您身边有人吗？”
颜艺抬起头，看到阿霖那张藏不住笑的脸，也乐了：“没人，坐。看你这状态，捡钱了？”
“比捡钱还开心！”阿霖把水放到颜艺面前，一屁股坐下，“你那本书太神了！我今天试了一下，感觉自己打通了任督二脉！”
颜艺拧开水喝了一口，不置可否：“行了，先吃饭。回寝室我再传你几招，帮你巩固一下。”
回到寝室，阿霖的身体比脑子反应还快，下意识就倒在了自己心爱的小床上，掏出手机，熟练地点开短视频软件。
魔性的音乐一响，她整个人就陷了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刺耳的闹钟声猛地将她从虚拟世界里拽了出来。是她自己定的“晚间任务”提醒。
阿霖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看着手机屏幕上还在播放的视频，懊恼地哀嚎一声：“No！我怎么又开始了！”
她烦躁地抓着头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阿霖，你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一旁的颜艺正戴着耳机写读书笔记，听到动静，回头看到阿霖那副抓狂的样子，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让阿霖更窘迫了，她求助地看向颜-艺：“小颜老师，为什么你就能那么自律？说不玩就不玩。”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能做到。”颜艺摘下一边耳机，实话实说，“这些习惯，我磨了好几年。你这才第一天，不用这么紧张。”
阿霖的心沉了下去，有点拔凉拔凉的。几年？她怕自己连几天都撑不过去。一旦重新陷入刷手机的死循环，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火苗，很快就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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