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声渐远,西跨院突然传来瓷器炸开的清脆声响,仿佛有人将夜晚撕裂了一道口子。
我放下绣绷,指尖还缠绕着墨绿色的线头,轻轻一弹,线尾“咝”地掠过灯焰,激起一丝红光。
“父亲……莫要怪柔儿……姐姐总往城南跑……定是私会外男……”
抽噎声被风吹得零散,却一字一句钻进我的耳朵。柳枝欲关窗,我抬手制止:“让这些话传出去,传得越真,这出戏才越好看。”
铜镜里映出我身着月白中衣的模样,领口松垮,锁骨下的皮肤还残留着日晒后的淡粉色。我勾起嘴角,把第一颗盘扣系紧——等的就是明日这场“捉奸”。
卯时,晨雾浓得能拧出水来。李氏的嬷嬷端着药碗堵在门口,说三姑娘咳得“半盆水红”。我拨弄了下鬓发,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的“素颜绣”初版——素绢为底,兰草沿襟,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我亲手绣成的。
“我去。”我爽快答应,“先去绣坊取新素绢,母亲不是嫌我寒酸么?”
西跨院熏香浓烈得呛人。苏婉柔倚着软枕,脸色比纸还白,帕子上有“血”——我闻得出,是朱砂混了玫瑰卤,甜得让人腻味。
“姐姐……父亲托梦,说家中女子私会外男,会遭天谴……”
她咳嗽得梨花带雨,领口微敞,露出胸口的一片瓷白,好似风再大些就能看见起伏。
我垂下眼,指尖敲了敲鎏金胭脂盒,声音轻得像在调笑:“三妹妹烧糊涂了?父亲最疼你,怎会骂你。”
余光却瞄向她的妆匣——半枚玉扳指露了头,正是前日李氏给新管家的“封口费”。
李氏接上戏,嗓门拔高:“门房看见你黄昏递包袱给青衫男子,侯府的名声可不能毁!”
我低笑,袖口掩唇,声音软得能滴水:“母亲说的青衫男子,可是城南绣坊的账房?他递的是上月银钱流水,此刻正压在我床底,与素绢绣线作伴。”我抬眼,眸光清亮,“若做衣也算通奸,那全京城的绣娘都得浸猪笼?”
周围响起几声没忍住的笑声。李氏脸色青白,护甲一弹,喝令搜院。
四名粗使嬷嬷翻箱倒柜,从床底拖出油纸包。我站着,看她们一层层打开——素绢、绣线、成衣,领口暗纹的“颜”字在晨光中闪了一下,似刀锋出鞘。
“找到了!”为首的嬷嬷嗓子都劈了,只剩尴尬。
我弯腰拾起一匹绢,指尖轻掸灰尘,声音压得极低,却让每个人都听得到:“母亲,库房染坏的素绢您嫌占地方,我废物利用,替府里挣了银子,也为您省了烧火的炭钱,何罪之有?”
我袖中又抖出半张当票,丹蔻印鲜艳:“倒是您,药房缺的三味安神药,被谁拿去西市药铺换了银子?这胭脂印,眼熟么?”
李氏唇角颤抖,珍珠坠子晃成乱星。她夺过扳指,踉跄出门,裙角扫翻妆台,鎏金胭脂盒滚到我跟前,盖子摔开,香粉扑了我一脚背,像是失败的烟花。
我弯腰拾起,指腹轻捻,粉尘顺着指缝洒落,仿佛把最后的遮羞布也埋葬了。
三日后的春宴,紫藤香气浮动。我穿着月白交领襦裙,领口斜绣半枝兰,腰束一条素绦,打结处暗藏墨梅一枝——行走间,花枝若隐若现,宛如雪中暗香浮动。
换衣间里,柳枝领进七名侍女,窄袖襦裙,浅碧绦带,领口兰草随呼吸起伏,仿佛风一吹就要活了过来。
工部尚书夫人捏着袖口,眼睛发亮:“寒枝的晕染叠绣!我小女儿正愁没新样!”
我福身,声音不高,却让满屋都能听见:“夫人若不嫌弃,‘清露集’明早送到府上。”
话音刚落,王妃笺条到——“明日入宫陪膳,着素颜绣者随行。”
厅外,“啪”一声脆响,苏婉柔又摔了茶盏。我垂眸,指腹摩挲笺纸,如同摩挲一枚刚出鞘的暗器。
更深露重,凌澈站在书房窗下。密报上“苏氏余孽图谋复起”被朱笔划烂,新添一行:“疑案关联者行为异常,建议暂缓结案。”
他望向偏院——灯还亮着,我伏案绣新样,窗纸上投出我的侧影,颈微低,背脊弯成一道温柔的弓,像个藏了锋的绣刀。
他袖中掉出一方素绢,歪歪扭扭半朵花苞——白日我在街角绣坏的废样。男人指腹摩挲花瓣,喉结滚了滚,低笑一声:“明日宫宴……”
更鼓三响,他将素绢收进贴襟口袋,像把钥匙塞进锁孔,轻轻一转——
“咔哒。”
那道锁了二十年的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