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祭车驾行至西岭山麓，晨雾初散，青灰色山岩如巨兽脊背嶙峋显露。
苏轻颜倚着车壁，指尖隔着素色斗篷轻按左肩——昨日换药，柳枝说箭簇淬了乌头毒，虽及时逼出，皮肉仍灼痛翻卷，似有火炭暗燃。
车帘缝隙漏进的天光，落在袖口那朵并蒂莲上，这是前世母亲亲手所绣，如今丝线已有些松脱，恰似她此刻境遇：表象柔弱堪怜，内里却暗藏淬毒的锋芒。
“姑娘，断魂坡到了。”柳枝递进一盏温茶，指腹在她手背极快地按了两下——这是对沿途青石板暗号的回应：密道出口确在坡下无疑。
苏轻颜接茶时目光扫过窗外，左侧陡崖如削，右侧松林密布，正是她前夜在凌澈所给密道图上圈出的“绝佳伏击地”。
茶汤入口苦涩。若敌要动手，此地再合适不过。
“停——！”前方骤然传来车夫厉喝，马蹄惊乱。
柳枝欲掀帘，护卫高呼已至：“山体滑坡，前路阻塞！请诸位暂入松林避险！”苏轻颜指节微紧，茶盏与木案相触，发出清脆一响。
与柳枝对视间，两人眼底同时掠过寒芒——这“天灾”太过蹊跷，昨日她已查过西岭半月降雨记录，根本无足以引发滑坡的暴雨！
车门被猛地掀开，凌澈玄色官靴踏入视线。他一手撑门，一手紧按剑柄，眉峰深锁：“随我来。”苏轻颜抬眼，见他发梢沾满晨露，显是刚从队首疾驰而回。
她故作虚弱地去扶柳枝，触及车辕时身形一晃——这踉跄是精心设计的示弱。
果然，凌澈的手更快一步托住她肘弯，指腹触到她伤处，他骤然一僵，却未松手：“林间潮湿，你肩伤禁不得寒。”
苏轻颜垂眸掩去讥诮——这位冷面钦差，总爱用坚冰包裹不合时宜的关切。
任他半扶半携行至林边，她余光瞥见原本的车夫已换作陌生面孔，腰间悬着影卫独有的玄铁牌。
凌澈的布置，她料到了三分，却未想他连车夫都替换——看来那夜他焚毁密令时，确然动了真心。
“萧世子在坡顶。”柳枝附耳低语，指尖轻勾她袖口。
苏轻颜抬眼望去，见萧景珩临风立于高处，玄色锦袍被山风卷起，正垂首与身侧亲随密谈。那亲随的手隐在腰间，正是侯府暗卫传讯的暗号。
她忽然忆起祠堂密道中触摸到的军徽——威远侯府私造军械，萧景珩身为世子岂能毫不知情？此刻的“谨慎”，更像隔岸观火。
“姑娘要更衣？”柳枝扬声问道，指尖在她发间银簪上轻轻一叩。
苏轻颜掩口轻咳，借势踉跄：“林深处便宜些。”不待凌澈回应，她已借柳枝搀扶转向林木幽深处，裙裾扫过松针，窸窣作响。
绕过三株合抱古松，柳枝猛地拉她隐入灌木，指向一辆蒙着油布的货车：“周记布行的车！我刚见车夫往车底塞了布包。”
苏轻颜呼吸一滞。
她取下银簪，机括轻响，细如毫发的毒针弹出半寸——这是以苏家祖传点翠工艺打造，针尾缠淬她鲜血的剧毒，见血封喉。
示意柳枝警戒，她猫腰潜至车后，掀开油布一角——霉味混着蜡气扑鼻，车内整齐码放十余个蜡封包裹。
她迅速扯下一包，指甲划开蜡层，展开布卷的刹那，心跳几乎骤停：“素颜坊”三个大字赫然在目，下方盖着侯府采买朱印，末端竟还有兵部侍郎副签！
“这是要坐实我走私之罪。”她指尖抚过印鉴边缘——那“威远侯府采买司”的章痕，与她前世在庶妹妆匣暗格所见，一般无二！
原来苏家当年倾覆，不止是凌澈误判，更是有人暗中构陷！
她将布卷贴身藏好，正欲起身，林外破空之声骤起！
“小心！”柳枝尖叫与箭矢嗡鸣交织！
苏轻颜翻滚避入灌木，肩伤被松枝刮过，剧痛钻心，却无暇顾及——数十支羽箭自山崖两侧倾泻而下，将方才众人歇脚之地射成一片狼藉，碎石飞溅，血花迸现！
二十余名黑衣蒙面人自林间扑出，短刀寒光凛冽，直扑侯爷车驾！
“护驾！”凌澈的厉喝与剑鸣同震。
苏轻颜见他挥剑护在侯夫人车前，玄色官服已被箭矢划破数处，身形却稳如泰山。
然而敌手不止于此！一名左颊带疤的黑衣人自树后暴起，短匕直刺凌澈后心——那疤痕形状，竟与她前世所见抄家士兵脸上的刀疤一模一样！
“影七！”凌澈旋身格挡，剑光如练，与那人缠斗在一处。
苏轻颜记得此名——凌澈旧部中最悍戾的杀手，半年前突然叛逃，竟成了今日刺杀主力！
她抖手射出袖中丝线，缠住最近刺客脚踝，对方踉跄坠入崖边深沟，发出一声闷嚎。
另一刺客举刀劈来，她反手射出簪中毒针，正中咽喉！对方无声倒地。
混战中，苏轻颜锐眼瞥见影七短匕柄上“御器监七号”小字——这正是当年查封苏家兵器库时，官差佩刀的编号！
太阳穴突突狂跳：真正的叛国者，从来不是苏家，而是这些披着官袍的蠹虫！
“你以为……只你知密道？”影七嗓音嘶哑。
苏轻颜转头，正见凌澈一剑穿透其右肩，将他钉死在树干上！
影七咧嘴惨笑，黑血自嘴角涌出——他竟咬碎了齿间毒囊！
凌澈扯下其面巾，在他怀中摸索，只掏出一张焦黑纸片，隐约可见“……窑底铁箱……名单……”字样。
“大人！”苏轻颜攥紧怀中伪证走近，肩头鲜血在素色斗篷上洇开红梅。
凌澈抬头，撞见她眼中冰焰，骤然想起昨夜焚密令时，她立于窗外所言：“因果轮转无无辜，总需有人撕破这遮羞布。”此刻他豁然明朗——自秋祭启程，她便非猎物，而是执棋的诱饵！
山风卷过松涛，掠过两人之间。
凌澈将纸片纳入怀中，声若叹息：“苏轻颜，这局棋……你究竟要下到多深？”
苏轻颜未答。
她望向西岭方向，雾气散尽，废弃陶窑的残骸清晰可见——那是密道终点，亦是真相开端。
指尖抚过怀中伪单与发间空簪，她对柳枝轻声道：
“今夜，西岭。”
夕阳沉坠，车队重新启程。
苏轻颜坐于车中，望窗外暮色四合，肩头刺痛如警钟长鸣——
这一局，方入中盘。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