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7年的初秋,苏州的风总算捎来几分凉意,吹得巷口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可宋莹的日子,却比盛夏那闷得喘不过气的湿热,还要熬人三分。
安安四岁了,扎着两束软乎乎的羊角辫,跑起来辫梢在身后晃荡,已经能跟着六岁的林栋哲在巷口追着蜻蜓跑;林栋哲长了不少个子,褪去了三岁时的懵懂,多了点小大人的模样,每天从幼儿园回来,会主动帮宋莹擦桌子、递碗筷,晚上还会学着宋莹的样子,拍着安安的背哄她睡觉。可这份安稳,随着林武峰的出差,碎成了一地鸡毛——林武峰所在的压缩机厂派他去外地对接设备采购,一去就是三个月,临走前他蹲在院子里,帮宋莹把自行车链条上了油,又塞给她几张皱巴巴的角票,声音发沉:
林武峰“实在不行就找张婶搭把手,别硬扛,我尽量早点回来。”
宋莹笑着点头,可看着他背着帆布包走出巷口的背影,眼圈还是红了。
宋莹在纺织厂的车间里管着十几台织布机,每天不是凌晨五点到岗的早班,就是下午两点连到半夜的中班,车间里的机器“哐当哐当”响,震得人耳膜发疼,她一天要在织布机之间来来回回走十几公里,下班时脚肿得连布鞋都塞不进去。以前林武峰在家,早上能送栋哲去幼儿园,下午四点准时接两个孩子回家,现在他一走,宋莹彻底没了辙——幼儿园四点放学,她中班要到半夜十点才下班,总不能让四岁的安安和六岁的栋哲在幼儿园门口的石凳上冻七八个钟头。
找过巷口的张婶,张婶家里的孙子刚满周岁,抱着孩子腾不出手,只能叹着气说“莹啊,不是婶不帮,是实在顾不过来”;去厂里的托儿所问,负责人摇着蒲扇说“名额满了,等下个月再说”,宋莹急得满嘴起燎泡,同车间的李姐看她实在可怜,凑到她耳边说:“你不是一直没分到房吗?厂里西北角有临时宿舍,你先带着孩子搬进去住一阵,至少下班能看着孩子,等武峰回来再想办法。”
宋莹没别的路可走,第二天一早就去后勤科办了手续。临时宿舍是几排灰扑扑的旧平房,墙皮都卷了边,一间房住四个人,上下铺挤得满满当当,中间就摆一张掉漆的木桌,连个放孩子小床的地方都没有。她跟同宿舍的王姐、刘姐、李姐商量时,手指都在抖:
宋莹“我家那俩孩子乖,不吵,就暂时睡我下铺,我自己打地铺,麻烦你们多担待。”
三个同事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互相递了个眼神,勉强点了头:“行吧,先住着,别影响大家休息。”
搬进去的头两天还算太平。宋莹上早班,凌晨四点就爬起来,给两个孩子穿好衣服,把馒头掰成小块,拌上咸菜放在搪瓷缸里,蹲在地上跟栋哲说:
宋莹“哥哥是男子汉,看好妹妹,别乱跑,妈妈中午就回来。”
栋哲拍着胸脯保证:
林栋哲1.0“妈妈放心!”
她上中班时,就把孩子托付给中午下班的李姐,让李姐帮忙看着,等她晚上十点多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来,总能看见两个孩子蜷缩在她的铺位上,栋哲抱着安安,手里还攥着给她留的半块硬糖。
可孩子终究是孩子。这天宋莹上中班,出门前特意摸了摸栋哲的头,反复叮嘱:
宋莹“晚上想上厕所一定要喊李姐,别尿床,妈妈回来给你买大白兔奶糖。”
栋哲把胸脯拍得更响:
林栋哲1.0“我肯定不尿床!”
宋莹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转身蹬着自行车往厂里赶,却没看见栋哲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早上喝了两碗粥,他有点担心自己忍不住。
晚上十点半,宋莹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回到宿舍,刚推开门,就被屋里的气氛冻住了。王姐、刘姐、李姐都围着她的铺位站着,脸色都不太好看,王姐手里捏着一条湿漉漉的蓝布裤子,裤脚还在滴着水,见她进来,把裤子“啪”地放在桌上,没好气地说:“呦!可来了,你儿子尿床了,刚给他把裤子换了。”
刘姐也跟着叹气,揉了揉太阳穴:“这他尿床,我们大家都没法睡。明天还要上早班呢我!”
宋莹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从耳根红到脖子,她看着桌上那条还在滴水的裤子——那是栋哲最喜欢的裤子,裤腿上缝着个小口袋,是宋莹用碎布拼的——又转头看向墙角:栋哲手里攥着个手电筒,正低着头抠手指,安安缩在他身边,小手紧紧拉着他的衣角,两个孩子的眼睛里都怯生生的,像是做错了事的小猫。
宋莹没说话,弯腰抱起安安,安安的小手立刻搂住她的脖子,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小声说:
林念安1.0“妈妈,哥哥不是故意的。”
宋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又拉过栋哲的手,他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宋莹“走,我们回家。”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拉着两个孩子往外走。
夜里的风有点凉,吹在宋莹汗湿的背上,她打了个寒颤。巷子里的路灯昏黄,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栋哲小声说:
林栋哲1.0“妈妈,对不起,我半夜醒了,想喊你,可你不在,我忍不住……”
宋莹停下脚步,蹲下来看着儿子,他的眼睛里含着泪,睫毛湿漉漉的,像刚淋过雨的小鸟。她摸了摸他的头,指尖碰到他汗湿的头发:
宋莹“妈妈知道,是妈妈不好,没照顾好你。”
安安也伸出小手,用手背擦了擦宋莹的脸,奶声奶气地说:
林念安1.0“妈妈,不哭。”
宋莹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认真地看着两个孩子:
宋莹“栋哲,安安,妈妈给你们说的话都记住了吗?”
栋哲虽然不知道妈妈要带他们去哪里,却还是用力点点头,小手攥得紧紧的:
林栋哲1.0“妈妈说的我们都记住了。”
林念安1.0“记住了,妈妈。”
宋莹牵着他们,往厂区家属院的方向走。她要去找张书记——张书记是厂里后勤科的书记,管着分房的事。宋莹来厂里五年,工龄够了,去年还评上了先进工作者,按说早该分到一套小平房了,可每次分房名单下来,都没有她的名字。以前林武峰总劝她“再等等,厂里有难处”,可今晚这事儿,让她彻底没了退路。她知道这么做像个“泼妇”,可她是个妈妈,为了孩子,她不能再忍了。
张书记家住在家属院最里面的一栋楼,一楼,窗户还亮着灯,隐约能听见里面的电视声。宋莹走到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在门板上顿了顿,还是敲了下去。
开门的是张书记的母亲,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穿着件灰色的对襟衫,见门口站着个陌生女人,还带着两个孩子,愣了一下,皱着眉头问:
“大半夜的你找谁呀?”
宋莹“张书记在吗?”
宋莹的声音很平静,可握着栋哲的手却在发抖,手心全是汗。
张书记的爱人从卧室里走出来,穿着件花睡衣,头发乱糟糟的,不耐烦地问:
“找谁?”
宋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高了一点:
宋莹“张书记。”
这时张书记才穿着背心和大裤衩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个蒲扇,见了宋莹,脸上满是疑惑:
“你是?”
张书记的爱人推了他一把,没好气地说:
“找你。”
宋莹把怀里的安安往张书记怀里一放,又拉着林栋哲往前一步,看着张书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宋莹“你不给我分房,我的孩子就住你家。”
张书记愣了,手里的蒲扇都停了,显然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是谁呀?这是干什么!”
林栋哲和安安被这阵仗吓住了,搂着张书记的脖子哭喊起来:
林念安1.0“妈妈,妈妈,妈妈!”
林栋哲1.0“妈妈,妈妈,妈妈。”
宋莹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声音飘在风里:
宋莹“栋哲,安安,你们就住在这吧,张书记家有房有床的。”
林栋哲1.0“妈妈!”
栋哲哭得更凶了,他从张书记怀里挣下来,小脸上全是眼泪和鼻涕,转头指着张书记,大声喊,
林栋哲1.0“你们欺负我妈!”
张书记被他喊得懵了,转头问自己的爱人:“这怎么回事啊?”
张书记爱人瞬间恼了,推了他一把:“你问谁呀,我还问你呢怎么回事啊!”
这话一喊出来,周围几家的灯“唰”地一下全亮了,邻居们穿着睡衣、趿着拖鞋,纷纷探出头往这边看,议论声一下子就起来了:
“哎呦!张书记,这是犯啥错误了?”
“这女同志是谁啊?带着孩子找上门了?”
张书记爱人的脸都白了,对着邻居们摆手:“没事没事,误会!”
可栋哲还在哭着喊:
林栋哲1.0“就是你!你让我爸给厂里搞了不要票的电冰箱,现在又不给我妈分房,就是你欺负我家!”
安安拉着栋哲的衣角,也跟着默默流泪,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邻居里有人凑过来,笑着说:“书记呀,这小朋友说的是真的吗?能搞到不要票的电冰箱,本事不小啊!要是真的,那不给人分房可就不厚道了。”
张书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赶紧摆手:“睡吧睡吧,都回去睡吧,小孩子不懂事乱说话!”
“哎,这孩子看着不像乱说话的样子……”议论声还在继续,宋莹在楼下的阴影里听着,眼里泛着泪花,转身慢慢往宿舍走——她知道,这一步棋走对了。
那一晚,宋莹就在宿舍门口的长椅上坐着,秋风吹得她浑身发冷,她把胳膊抱在怀里,睁着眼睛看着夜空。月亮很圆,可月光照在她身上,却暖不了她心里的委屈。她不是想撒泼,可她是个妈妈,她得给孩子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哪怕这个家只有几平米。
第二天一早,张书记就急匆匆地去找了陆科长,把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你去生产科那边一趟,最好带上两个女同志,把宋莹那事儿处理一下,别再闹大了。”陆科长一头雾水,却还是带着两个女同志找到了宋莹的车间。
车间里的织布机还在“哐当”响,宋莹正弯腰调整机器的纱线,看见他们进来,直起腰,脸上还沾着点棉絮。陆科长皱着眉头,语气带着责备:“宋莹,厂里有各式各样的困难,你们要多替厂里想一想,都是你这样的刺头,我们这工作怎么干啊?”
宋莹瞬间就火了,嗓门也提了起来:
宋莹“我刺头啊!我一个人管十几台车,在车道里来来回回走一天,要走十几公里呢!下了班以后脚都肿了,我还要挤公交!怀孕的时候实在不敢挤公交了,我爱人就只好来接送我,有一次下暴雨,我们连人带车滚到了水里,还好我爱人反应快,把腿垫到了我的肚子下面,不然我孩子就生在大马路上了!”
她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掉下来。
陆科长被她堵得说不出话,顿了顿才说:“这孩子可以在压缩机厂上学嘛。”
跟来的张姐赶紧帮腔:“哎呦,陆科长,压缩机厂小的勒!他们根本没有幼儿园和小学的呀,他们孩子都在外面上的呀。”
宋莹抹了把眼睛,声音发颤却很坚定:
宋莹“现在天气还算暖和,我们家栋哲和安安两个人在操场上玩到六点钟,等他爸爸来接他们。天马上要冷了,你让孩子还在外面等啊?冻坏了我找谁去啊!你们让我体谅厂里,厂里体谅过我吗?”
宋莹“三班倒照顾不了家里,你要是不给解决房子,陆科长,你去给我们车间主任说,我以后只上早班,不上中班夜班!”
陆科长皱着眉:“这房产科管不了生产科的事嘛。”
宋莹往前一步,盯着他:
宋莹“那你就解决房子呀!陆科长,要不你解决房子,要不你就解决三班倒!”
陆科长有些不耐烦:“宋莹,做人要有素质,有理不在声高。”
宋莹彻底被激怒了,嗓门更大了:
宋莹“你神经搭错了!我没素质?你是科长你有素质,我工人大老粗就是没素质,你个次佬没素质(你没素质)!”
陆科长也火了:“宋莹,你这是无理取闹,你再这样我喊保卫科了!”
宋莹“喊呀!你喊来呀!”
宋莹梗着脖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宋莹“把我抓进去,我正好不用上班了,还不用带孩子了呀!我辛苦这么多年,也该休息几天了!”
说完,她转身冲进车间的休息室,趴在桌子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哭了。
另一边,张书记回到家,看到林栋哲和安安正坐在小板凳上帮他母亲剥毛豆,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把林栋哲坐着的凳子踢倒了。
栋哲摔在地上,愣了一下,随即哭得更大声:
林栋哲1.0“你踢我!”
安安赶紧爬过去扶他,小声喊:
林念安1.0“哥哥。”
张书记的母亲赶紧把栋哲扶起来,瞪了张书记一眼:“小朋友蛮乖的,你发的什么火!”
栋哲揉着眼睛,指着张书记喊:
林栋哲1.0“你让我爸爸给厂里搞了台冰箱,你还踢我,还不给我妈妈分房!”
张书记的爱人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锅铲,对张书记说:“真是,今天下午老陆和宋莹吵起来,全厂都传遍了,都知道这孩子在咱们家呢,你说怎么办吧!”
张书记一边脱外套一边叹气:“我威胁老陆了,再不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就把这两个小娃娃送到他那儿去。”
那这俩孩子得在咱家待多久啊?什么时候接走啊?”张书记爱人皱着眉问。
“今晚十二点她妈妈下了中班,就过来接他们。”张书记坐到桌边,拿起一个毛豆剥着,“大半夜的,我不方便出面,你给她开门。”
“行,解决了就好办了。”张书记爱人松了口气,端上一盘炒好的雪里蕻毛豆,“吃饭吧,大家都等着呢。你最爱吃的雪里蕻毛豆,那毛豆啊,两个小家伙剥的,可有眼色了,老灵光了。”
栋哲还在哭,抽噎着说:
林栋哲1.0“毛豆是我和妹妹剥的,你踢我,你不许吃!”
安安拉了一下栋哲的衣角,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毛豆,递到张书记碗里,小声说:
林念安1.0“伯伯吃。”
张书记看着碗里的毛豆,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摸了摸安安的头:“哎,我这就吃。”
半夜十二点,宋莹下了班,匆匆赶到张书记家。张书记爱人开了门,没说话,只是指了指屋里。宋莹看到栋哲和安安趴在沙发上睡着了,栋哲的怀里还抱着那个小老虎玩偶,心里一酸,轻轻抱起安安,又拉着栋哲的手,对张书记爱人点了点头,转身下了楼。
刚走到家属院门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跑过来,是林武峰!他风尘仆仆的,帆布包还挂在肩上,显然是刚回来。他看见宋莹,赶紧跑过来,伸手想抱安安,低头看到栋哲困得揉眼睛,心疼地把他抱了起来,声音沙哑:
林武峰“咱回家。”
宋莹看着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却笑着点了点头:
宋莹“哎,回家。”
夜风里,一家人的影子紧紧靠在一起,朝着巷口的方向走去。宋莹知道,分房的事有了眉目,而不管未来还有多少难,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了。转眼间,就到了厂里公布分房名单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