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时,杭州下起了连绵的雨。雨丝细密,打在别院的柳树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像人压抑的哭声。
苏揽月已经把账本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他活得像个惊弓之鸟——白天整理书房时,总怕沈砚之发现床板下的账本;夜里睡觉时,总梦见父亲质问他“为什么还不报仇”。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常常对着一本书发呆,连沈砚之叫他,都要反应半天。
沈砚之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却没多问——他知道苏揽月不想说的事,问了也没用。他只能尽量多陪在苏揽月身边,陪他看书,陪他放纸鸢,甚至陪他坐在池塘边,看雨打荷叶。
可越是这样,苏揽月心里就越难受。那日午后,雨下得很大,沈砚之在书房写策论,苏揽月坐在一旁磨墨。磨着磨着,墨汁溅到了宣纸上,晕开一小片黑。
“抱歉。”苏揽月连忙拿纸去擦,却被沈砚之按住了手。
“别擦了。”沈砚之看着他眼底的青黑,声音里带着心疼,“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是难办,不妨和我说,或许我能帮你。”
苏揽月的手猛地一颤,墨汁又溅了出来。他抬起头,撞进沈砚之的眼里——那双眼睛里满是关切,没有一丝怀疑。他忽然就觉得,自己太残忍了——沈砚之待他这么好,他却要亲手毁掉沈砚之的家。
“我没事。”他猛地抽回手,站起身,“我……我去给公子倒杯热茶。”说完,便快步跑出了书房,冲进了雨里。
雨很大,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衫。他站在池塘边,任由雨水浇在身上,想让自己清醒些——他不能心软,不能忘了父亲的冤屈。可一想起沈砚之的温柔,想起那盏写着“愿身边人平安”的河灯,想起那件月白色的长衫,他就忍不住蹲下身,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沈砚之追到门口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少年在雨里蜷缩着,肩膀剧烈地颤抖,像只被遗弃的小猫。他心里一紧,连忙拿起伞跑过去,将苏揽月护在伞下,脱下自己的外衫裹在他身上。
“这么大的雨,你跑出来做什么?”沈砚之的声音带着怒意,更多的却是心疼,“要是淋坏了身子怎么办?”
苏揽月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的墨香,哭得更凶了:“沈砚之,你别对我这么好……我不配……我真的不配……”
沈砚之浑身一僵,抱着苏揽月的手臂紧了紧:“胡说什么?你配。在我这里,你什么都配。”
“我不配!”苏揽月猛地推开他,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我是来报仇的!我父亲是被你爹害死的!沈鸿安贪墨赈灾款,怕我爹揭发,就栽赃陷害,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跟踪你,接近你,都是为了找机会报仇!我就是个骗子,是个小人,你别对我这么好……”
他终于把藏在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怕得浑身发抖——他怕沈砚之的愤怒,怕沈砚之的厌恶,怕沈砚之再也不看他一眼。
沈砚之站在雨里,脸色苍白,眼里满是震惊。他看着苏揽月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样,想起那些日子少年的隐忍和不安,想起父亲逼他娶亲时的决绝……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
雨还在下,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沈砚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不是愤怒,而是心疼——心疼苏揽月背负着这么多,心疼苏揽月在仇恨和心动里挣扎,更心疼自己……心疼自己对这个仇人的儿子,早已动了心。
“你……”沈砚之的声音沙哑,“你打算怎么做?”
苏揽月愣住了——他以为沈砚之会骂他,会赶他走,可沈砚之只问他“打算怎么做”。他擦了擦眼泪,声音发颤:“我有你爹贪墨的账本,我会交给按察使……我不会牵连你,我会说是我自己找到的证据,和你没关系。”
沈砚之看着他,忽然走上前,重新将他护在伞下,声音温和却坚定:“账本呢?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苏揽月连忙摇头,“那是你爹!你不能去!”
“他是我爹,可他做错了事,就该付出代价。”沈砚之伸手,轻轻擦掉他脸上的雨水和眼泪,“赈灾款是百姓的救命钱,他不该贪,更不该害了你的家人。揽月,你的仇,我陪你报。”
苏揽月看着沈砚之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犹豫,只有心疼和坚定。他忽然就哭了,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感动——在他最不堪、最狼狈的时候,沈砚之没有推开他,反而选择站在他身边。
那夜,苏揽月把账本拿给沈砚之。沈砚之翻看着账本,手指微微颤抖——上面的每一笔记录,都清晰地写着沈鸿安的罪证,写着那些百姓的血泪。他合上账本,对苏揽月说:“明日一早,我们去按察使府。”
苏揽月点点头,心里却还是不安:“你爹要是倒了,沈府就完了,你……”
“我不在乎。”沈砚之打断他,“沈府的荣华,本就沾着百姓的血,没了也不可惜。我只在乎你。”
苏揽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看着沈砚之的眼睛,再也说不出话来。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沈砚之的命运,彻底绑在了一起——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他们都要一起走下去。
可他没想到,前路的艰难,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
第二日清晨,两人刚走到按察使府门口,就被一群官差拦了下来。为首的官差拿着一张画像,看了看苏揽月,又看了看沈砚之,冷声道:“奉沈大人之命,捉拿钦犯苏揽月!沈二公子,念在你是沈大人之子,我们不为难你,你赶紧让开!”
苏揽月浑身一僵——沈鸿安知道了!他看向沈砚之,眼里满是慌乱。沈砚之将他护在身后,冷声道:“我爹贪墨赈灾款,害人性命,你们不抓他,反而抓他的仇人?”
“沈二公子,休要胡言!”官差拔出刀,“沈大人说了,苏揽月污蔑朝廷命官,意图谋反,拿下他,重重有赏!”
说完,官差就冲了上来。沈砚之挡在苏揽月身前,和官差打了起来。他从小习武,对付几个官差本不是问题,可官差人多,又拿着刀,很快就落了下风。
“沈砚之!”苏揽月看着沈砚之胳膊上被刀划开的伤口,红了眼,想冲上去帮忙,却被沈砚之推到身后。
“你快走!”沈砚之声音嘶哑,“去城外找按察使大人,他今日要去城外巡查,你把账本给他!快走!”
“我不走!我要和你一起走!”苏揽月抓着他的手臂,不肯放手。
“听话!”沈砚之用力推开他,“你要是被抓了,我们就全完了!快走!”说完,便转身冲向官差,故意引着官差往相反的方向跑。
苏揽月看着沈砚之的背影,看着他胳膊上的血染红了衣衫,眼泪掉了下来。他知道沈砚之是为了让他走,只能咬着牙,攥紧账本,往城外跑去——他要去找按察使,他要报仇,他要回来救沈砚之。
可他刚跑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是刀插进肉里的声音。他猛地回头,看见沈砚之被一个官差踹倒在地,一把刀狠狠刺进了他的后背。
“沈砚之!”苏揽月撕心裂肺地喊着,想冲回去,却被两个官差抓住了胳膊。
沈砚之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看向苏揽月的方向,嘴角流出鲜血,却还是扯出一个笑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揽月……别回头……报仇……”
话音落下,他的头便垂了下去,再也没抬起来。
苏揽月看着那抹倒在血泊里的白色身影,看着他后背的血染红了地面,像开在地上的红梅,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