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许佑年。名字取自“佑护年华”,然而绵长的年华于我,更像是一场无尽的漂泊与见证。
年华于我,早已失去了度量的意义。它变成了一条浑浊而漫长的河流,我漂浮其上,看着两岸的风景更迭——王朝倾覆,文明兴起又衰败,英雄化作传说,传说沦为笑谈。我伸出手,指尖触到的只有水的冰凉,以及那些沉没在河底、无数张模糊面孔带来的、永恒的寒意。
我不老,也不死。
这不是恩赐,而是最精致的刑罚。
我诞生的那个世界,如今回想起来,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长卷,带着仙气的缥缈与残酷的真实。
那里有御剑飞行的修士,衣袂飘飘,出入青冥;有吞吐日月精华的精怪,在深山中修炼千年,只为换得一具人身;也有移山填海的巨擘,一怒则江河倒流,天地变色。但真正让那个世界与众不同的,是曾短暂降临过一位“仙”。
他不是传说,不是图腾,而是真实存在过的。他并非无所不能,却怀有真正的慈悲。他的力量如同甘霖,能滋养万物,愈合伤痕。他所过之处,枯木逢春,顽石点头,久病之人焕发生机。
然而,甘霖引来的不只是禾苗,还有蝗蚁。仙的存在,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世间所有的野心与贪婪。城邦的名门贵族在密室里规划着如何“请”仙长驻,以光大门楣;魔兽们则盘算着如何剥离仙力,纳为己用。阴谋在阳光下滋生,暗流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
我那时已习得一身医术,师承早已不可考,只记得师父说过:“医者,意也。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我行走世间,治愈过被妖兽所伤的平民,也缓解过王侯将相的心疾。我一度以为,凭借这身本事,总能做些什么。
直到战争毫无征兆地爆发。
那是凡俗的战争,所谓的“正”与“邪”,界限早已模糊,双方都打着“为了苍生”的旗号,行着掠夺与毁灭的实事。目的只有一个——掌控那位仙,或者,掌控他那身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力量。
我穿梭于战火纷飞的土地,尽力救治每一个能救的生命。但我的努力,如同试图用一杯水去浇灭森林大火。我救起一个伤兵,转眼就看到他所在的村庄被一道剑光夷为平地;我治好一个孩子的疫病,却发现他的家人早已在逃难中失散。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越收越紧。
战争的终结,来得突兀而惨烈。并非哪一方取得了胜利,而是一位一直保持中立的边关将军。他将仙救走了,或者说,将其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失去了争夺的目标,战争如同被抽掉了薪柴的烈火,渐渐熄灭。
我记得那位将军。他曾来找我治过伤,是个沉默而坚韧的人,眼神里有种看透世事的沧桑。我曾隐约察觉到他的意图,试图劝阻。他只是摇了摇头,看着满目疮痍的大地,说:“许医师,这世间的病,有时非药石能医。需要一剂猛药,甚至…需要断腕。”
他所谓的“猛药”,就是他的生命。
他倒下的时候,我就在不远的地方。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极致的“静”扩散开来。他身体化作点点荧光,消散在空气中,眼神里没有英雄就义的慷慨,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对这片他守护却最终被欲望撕裂的山河的深深怜悯。
我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一根没能用出去的银针。针尖在残阳下闪着冷冽的光。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我这一身能逆转生死、号称能肉白骨活死人的医术,是何等的可笑与苍白。它能治愈身体的创伤,却治不了人心的痼疾,阻止不了源于贪婪的毁灭。
战争结束了,但遗毒才开始蔓延。流离失所的人群,堆积如山的尸体,引发了可怕的瘟疫。这种瘟疫不同于我以往见过的任何病症,它混合了战死的怨气、溃散的毒功乃至一丝仙力残留,诡异而凶险。
就在一片混乱的难民聚集地,我遇到了诺。
她当时只有七八岁的样子,瘦骨嶙峋,躲在一个破败的棚户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更小的、已经没了声息的孩子。她的眼睛很大,却空洞无神,脸上满是污垢,只有一双眼睛,像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清澈得让人心颤。
我走过去,检查了她怀里的孩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女孩没有哭,只是更紧地抱住了那具小小的身体。我递给她一块干粮,她犹豫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却没有自己吃,而是试图塞进怀里孩子的嘴里。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冰冷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我收养了她,给她起了名字,叫“諾”。意味着承诺,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诺很安静,也很懂事。她跟着我学习辨认草药,帮我捣药、分装。她似乎很害怕被再次抛弃,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慢慢活泼起来,会在我看诊时,偷偷给哭泣的孩子递上一颗路上采的野果,会叽叽喳喳地问我各种关于草药的问题,像一只终于敢放开喉咙歌唱的小雀。
她成了我无尽生命里,一道真实而温暖的微光。我甚至开始觉得,或许这漫长的漂泊,就是为了让我遇到她,就是为了守护这小小的、具体的幸福。我教她医术,教她识字,幻想着有一天,她能继承我的衣钵,或许能以一种更温和的方式,去影响这个世界。
然而,瘟疫并没有放过我们。
諾病倒了。症状来势汹汹,高烧、咳血、皮肤出现诡异的灰斑。我动用了我所知的一切医术,用尽了随身携带的珍贵灵药,甚至尝试了一些危险的、近乎巫蛊的秘术。但那种瘟疫,像是有自己的生命,顽固地侵蚀着她的生机。
我守在她的病榻前,日夜不休。看着她澄澈的眼睛逐渐失去神采,变得灰暗;看着她小小的身体因为痛苦而蜷缩,又因为虚弱而舒展;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像风中残烛。我握着她的手,感受着那点温度一点点流逝,最终变得冰冷。
我救不了她。
我空有逆天之术,却救不了我最想救的人。
那一刻,巨大的悲痛和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将我淹没。我不老不死,像个永恒的旁观者,只能眼睁睁看着所有珍视之物如同沙堡般在时间的潮水中崩塌,而我,被永远留在空旷的沙滩上。
我将诺安葬在一个开满无名野花的山坡上。没有立碑,因为我不知道该刻些什么。站在坟前,我第一次如此痛恨这永恒的生命。它像一座华丽的囚笼,将我禁锢在无尽的失去和怀念之中。
我离开了那个世界。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只是本能地想要逃离那噬骨的悲伤。我的存在似乎触动了某种法则,开始在不同的维度、不同的世界之间漂流。
这个过程并非主动选择,更像是一种被动的放逐。我会在某一天,踏入一片迷雾,或者穿过一道寻常的光影,然后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天地。时间流速各异,文明形态千差万别。
我来到过一个世界,那里正被一场恐怖的瘟疫席卷。起初,我以为历史重演,但很快发现不同。这里的瘟疫,并非天灾,而是人为的。是某个疯狂的组织,为了所谓的“净化”和“筛选”,有目的地释放的毒。乌托邦被高墙隔离,村落里横陈着无人收殓的尸体,活着的人眼中只剩下麻木和恐惧。
就在这片绝望的废墟中,我遇到了一个小小的“主角团”。他们是几个年轻人,有口是心非的药剂师,有精通剑道的剑客,还有不甘引颈就戮的异族人。他们躲藏在暗处,试图查明真相,寻找解药,揭露阴谋。他们的眼睛里,燃烧着不屈的火焰,那光芒在死气沉沉的世界里,显得格外耀眼。
我动了恻隐之心。或许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某种久违的勇气。我并没有直接现身,而是以游方郎中的身份,在他们必经之路留下了一些缓解症状的草药配方;在他们被追捕时,用一些不起眼的小手段干扰了追兵;在他们缺少关键药材时,“恰好”让他们发现了我遗落的药囊。
我像一个幽灵,在边缘观察着他们。看着他们因为一点点进展而欢呼,看着他们因为残酷的现实而争吵、怀疑,又再次团结。他们的挣扎,充满了人性的光辉与弱点,真实而动人。我曾一度以为,他们或许能创造奇迹。
但现实的巨轮太过沉重。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自利的药剂师死于为同伴解毒;冷漠的剑客死于对玩伴的悲鸣;最后的队长,死于乌托邦的背叛。他们在绝望的反抗中被无情镇压,他们的死,如同投入漆黑深潭的石子,只激起片刻的涟漪,便彻底被吞没,甚至没有改变那潭水一丝一毫的颜色。 他们努力过的痕迹,迅速被新的死亡和谎言覆盖。
我再次选择了离开。那个世界的空气,充满了精密的冷漠和彻底的绝望,沉重得令人窒息。我开始怀疑,是否所有的挣扎,在宏大的命运或阴谋面前,最终都是徒劳?
漫无目的的漂流继续着。我像一个永恒的过客,见证着无数文明的生灭,情感的聚散。心肠似乎也渐渐被磨得冷硬了一些,不再轻易为某个世界的悲剧而动容。
直到我踏入一个教皇权柄遮天蔽日的国度。这里的信仰统一而森严,任何异端都会受到最残酷的审判。我本能地避开人群,在阴影和边陲之地行走。
在一次穿越荒芜峡谷的途中,我偶然撞见了一场追杀。被追杀的只有两个人:一个看起来像是狼族兽人的佣兵,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另一个,则是一位穿着星象袍、面色苍白的年轻占星师。
狼族佣兵的实力显然远不如追杀他们的教廷骑士团,但他却像一堵不可摧毁的墙壁,死死地将占星师护在身后。他的战斗方式狂野而惨烈,完全是以命搏命,每一次挥爪,每一次撕咬,都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他看向身后占星师的眼神,炽热得如同永不熄灭的篝火,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爱意与守护。
而那位占星师,起初给我的印象是冷漠的,甚至有些呆滞,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但随着逃亡的继续,随着狼族佣兵一次次为他挡下致命的攻击,他身上那层冰壳,似乎开始一点点融化。他会下意识地抓住佣兵破损的衣角,会在佣兵重伤踉跄时露出惊慌的神色,甚至会开始用他那些晦涩难懂的星象知识,试图为他们寻找一线生机。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那双原本如同冻结星辰般的眼眸里,逐渐有了属于“人”的担忧、恐惧,以及一丝微弱的、被点燃的暖意。
他们亡命天涯,相依为命。我在暗处跟了一段路程,并非出于刻意,只是他们的方向恰好与我一致。我见过狼族佣兵将最后一口食物递给占星师,谎称自己已经吃过;见过占星师在深夜,借着月光,用颤抖的手为佣兵清洗包扎伤口;见过他们在绝境中互相依偎,靠着彼此的体温熬过寒夜。
奇迹般地,他们竟然真的凭借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和几分运气,挣脱了必死之局。后来,我通过一些渠道得知,他们最终安全抵达了占星师所属的、一个相对安全的学者学会。虽然教会的阴影依然存在,前路未必平坦,但据说,那个狼族佣兵依旧形影不离地守护在占星师身边,而那位占星师,也渐渐恢复了生气,眼中有了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这一点点“幸福”,微小、脆弱,甚至可能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但在看惯了宏大的牺牲与无意义的毁灭之后,这点基于个体情感的、在夹缝中艰难生长出来的安宁,竟成了我无尽流年里,罕见地、让我冰冷的心湖泛起一丝真正暖意的“美好”。
它不像诺的离去那样让我痛彻心扉,也不像那个瘟疫世界主角团的覆灭那样让我感到绝望。它只是静静地存在着,证明着即使在最严酷的环境下,依然有些东西无法被彻底摧毁——比如爱,比如守护,比如因为彼此而发生的改变。
这些记忆,如同我药箱里那些被小心保存的药材,有的苦涩,有的甘甜,有的已然风干,却依旧留着淡淡的余味。它们共同构成了我——许佑年,这个永恒流浪者的灵魂底色。
我依然救不了诺,逆转不了那些注定的牺牲,改变不了世界运行的底层逻辑里深藏的愚昧与私欲。
但我似乎找到了我这永恒生命,在这无垠维度中徘徊的、一点微小的、属于我自己的意义。
我成不了解救苍生的英雄,也做不了指点江山的神明。
但我可以做一个安静的见证者,一个偶尔的插手者。
我可以“恰好”路过某个十字路口,在有人即将被黑暗吞噬时,递上一盏灯,哪怕光线微弱;可以在那微弱的火苗即将熄灭时,轻轻地挡一阵风;可以在迷途者彷徨无助时,留下一枚看似偶然的路标。
就像那个孤独的狼族守护他的占星师一样,我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符合我“过客”身份的方式,去守护那些我认为值得存在的“微光”。
所以,当我在这个冰雪覆盖的世界,遇到那只受伤后依旧眼神桀骜的雪豹,和那个清冷似冰、却愿为同伴燃尽自己的白鸟时,我并没有太多犹豫。
我看到了那雪豹眼中不顾一切的热忱,像极了那个狼族佣兵;看到了白鸟冰冷外表下的牺牲与决绝,亦如那位逐渐被温暖融化的占星师,只是他的“融化”方式,是另一种极致的奉献。
于是,我给出了药,指了路。这并非纯粹的善心,更像是一种…基于漫长记忆的共鸣与选择。选择守护那一点,我认为在冰冷现实中挣扎而出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至于诊金?
若他们最终能携手熬过寒冬,看到冰雪消融后的春天,那彼此守护的笑容,便是支付给我这永恒流浪者最好的报酬了。
若不能…也不过是让我这无尽的行囊里,再多一声叹息,多一段可供在漫长旅途中反复咀嚼的往事罢了。
我名许佑年,流浪诸界,见证悲欢,或许只为寻找并守护那些,于无边黑暗中,依然倔强闪烁的、星星点点的光。
并在我的心弦被某一束光轻轻拨动时,走上前,轻声问一句:
“需要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