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深重,紫禁城的琉璃瓦在月色下凝着一层冷霜。萧墨白立在御书房外,指尖微微攥紧了腰间的玉佩——那是皇后亲手系上的,触手温润,却压不住他心底翻涌的波澜。方才宫人来传,说陛下召他,语气郑重,他已知晓,是为明日出征之事。
“墨白,进来吧。” 李明途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少了白日里的威严,多了几分沉郁的喟叹。
萧墨白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御书房内只点了两盏宫灯,光线昏黄,将李明途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正坐在书案后,手中摩挲着一卷泛黄的舆图,指腹划过地图上“朔北”二字时,力道重得几乎要将纸页捏碎。
“臣萧墨白,参见陛下。” 他单膝跪地,声音清朗。
“起来吧,” 李明途抬眸,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复杂,有审视,有疼惜,更有一丝深藏的火焰,“明日便要随沈逸出塞了,怕吗?”
萧墨白挺直脊背,朗声道:“回陛下,臣不怕。父母皆马革裹尸,为国立功,臣身为将门之后,能踏上沙场,是臣之幸,何惧之有。”
李明途看着他年轻而英挺的面容,那眉眼间的锐气,像极了他战死的父亲。他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个古朴的檀木匣子,打开,里面并非珍宝,而是一叠陈旧的文书与几枚断裂的玉符。
“你可知,为何朕非要遣人出塞?为何我南陈与匈奴,势同水火?” 李明途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你只知你父母战死朔北,却可知,在他们之前,我南陈有多少将士埋骨他乡?又可知,在更早以前,我南陈的皇家,曾受过何等的屈辱?”
他拿起一份文书,展开,纸页簌簌作响,上面的字迹已有些模糊,却仍能辨出触目惊心的内容。
“三十年前,匈奴右贤王率军南下,破我三郡,掳走百姓何止万计。他们将我南陈的子民当作牲口,在草原上贩卖;将我朝的士兵俘虏,充作奴隶,日夜劳作,稍有不慎,便被鞭挞至死。” 李明途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颤抖,不是恐惧,而是压抑的怒火,“那时,我尚是太子,随父皇在边关劳军,亲眼见过被救回的百姓,个个面黄肌瘦,身上满是鞭痕,女眷……更是不堪回首。”
萧墨白的拳头悄然握紧,指甲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他从未听过这些,宫中的长辈们,总说他父母如何英勇,却很少提及这般屈辱的过往。
李明途放下文书,又拿起一枚断裂的玉符,那玉符质地极佳,却从中断为两截,断口粗糙,似是被暴力砸毁。
“这是当年,我南陈派去和亲的柔嘉公主的信物。”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匈奴单于强索公主和亲,父皇为保边境安宁,不得不从。宁安公主,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嫁过去不过三年,便传来死讯,说是‘染疾而亡’。可暗地里传回的消息说,她因不愿顺从单于,被百般刁难,最后……被一杯毒酒赐死在王庭。”
“皇家的女儿,金枝玉叶,为了所谓的‘和平’,竟要远嫁蛮夷,最终客死异乡,尸骨无存!” 李明途猛地将玉符拍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烛火都为之摇曳,“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萧墨白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炸开。和亲?将公主送去敌营,换取短暂的和平?这比战死更让他感到屈辱!
李明途并未停歇,他的目光扫过萧墨白因激愤而涨红的脸,继续道:“这还不止。每年,我南陈都要向匈奴‘岁贡’,金银绸缎、粮食布匹,车载斗量,送往他们的王庭。说是‘互市’,实则是他们强取豪夺!他们骑着马,拿着刀,站在边境上,说要多少,我们就得给多少。不给?他们便挥师南下,烧杀抢掠!”
“陛下……” 萧墨白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看着李明途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愤怒,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那场浩劫,看到了被掳走的百姓,看到了客死他乡的公主,看到了无数像他父母一样战死的将士。
“你告诉朕,” 李明途忽然上前一步,紧紧盯着萧墨白的眼睛,那目光锐利如刀,“这般耻辱,这般欺凌,皇家受辱,百姓遭难,每年还要低声下气地送上财帛,甚至将骨肉至亲送去蛮夷之地换取苟安……你能忍受吗?!”
“你能看着我南陈的土地被践踏,看着我南陈的子民被奴役,看着我南陈的尊严被踩在匈奴人的马蹄下吗?!”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一样砸在萧墨白的心上。少年的胸膛剧烈起伏,眼前仿佛浮现出烽烟四起的边境,哀鸿遍野的村庄,以及那高高在上、肆意嘲笑南陈的匈奴贵族。
父母的血海深仇,国家的百年屈辱,此刻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他想起沈逸曾教他的兵法,想起宫中读过的史书,那些纸上的文字,此刻都化作了滚烫的热血,在他血管里奔腾。
“不能!” 萧墨白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臣忍不了!绝对忍不了!”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陛下!匈奴欺我南陈太久!此等国仇家恨,不共戴天!臣此去塞外,若不能探清匈奴虚实,若不能为我南陈扬眉吐气,若不能让那些蛮夷知道我南陈的厉害……”
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火,那是属于少年人的血气,更是属于将门之后的忠诚与悍勇:
“臣便战死在朔北草原,马革裹尸,也绝不回头!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御书房内,烛火映着少年挺直的脊梁和通红的眼眶。李明途看着他,良久,缓缓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手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充满了力量。
“好……好一个将门之后……” 他低声道,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也闪过一丝身为帝王的沉重,“记住你今日之言。明日,便带着这股气,跟着沈逸,去看看那片让我南陈蒙羞的土地。”
“朕等你……凯旋归来。”
窗外的月光依旧皎洁,映照着屋内的庄重无声,那一年李明途三十三岁,萧墨白十八岁,就各自领下了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