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靖王朝 · 天盛二十一年,冬末)
北境的风,如同裹着砂砾的刀子,刮过荒芜的旷野。
帅府深处,药味浓得几乎凝成实质,压过了角落里那盆将死白梅的最后一丝冷香。
萧执躺在榻上,形销骨立。
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今深陷在眼窝里,只剩下两潭枯寂的死水。
他的身体早已被连年的征战和深入骨髓的心疾耗空了,如今不过是靠着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
窗外又飘起了雪,和他记忆中京城那个决绝的黄昏一模一样。
老军医收起银针,无声地叹了口气,对侍立一旁的副将摇了摇头。
副将眼眶通红,拳头攥得发白。
萧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投向窗外纷飞的雪花,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又下雪了。”
副将连忙上前,哽咽道:
“将军,您少思少虑,好生将养……”
萧执仿佛没听见,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处,喃喃自语,像是说给副将听,又像是说给那个缠绕了他一生的幻影:
“那年……也是这么大的雪……我没能……握住她的手……”
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几乎要将他单薄的身躯震散。
他蜷缩起来,用手帕死死捂住嘴,这一次,帕子上浸染开的鲜红,刺目得让人心慌。
副将慌忙要去叫人,却被他用眼神制止。
咳嗽平息后,他已是气若游丝。
他示意副将靠近,颤抖着手指,指向枕边那个从不离身的紫檀木盒。
副将连忙将盒子捧到他眼前。
萧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开盒子。
里面,那枚破碎的云纹玉佩静静躺着,裂纹纵横,如同他布满疮痍的一生。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极轻、极珍惜地拂过那些冰冷的碎片,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与悔恨。
“把它……和我……一起……”
他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告诉她……我……从未……”
“从未负她。”
最后四个字,他用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清晰地说出。
随即,手无力地垂落,眼睛却依旧固执地望着那些碎玉,仿佛能透过它们,看到那个站在梅树下、巧笑倩兮的姑娘。
窗外,雪落无声。
一滴浑浊的泪,从他眼角缓缓滑落,滴在冰冷的碎玉上,瞬间凝结成冰。
他维持着那个凝视的姿势,呼吸,渐渐停止了。
北境的一代将星,未曾马革裹尸,却最终殒落于一场漫长的心碎和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雪之中。
至死,孤身一人。
(另一边 · 江南某处僻静院落)
几乎是同一时间。
病榻上的云芷,已是油尽灯枯。
她比萧执更早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曾经清丽的容颜被病痛和愁苦侵蚀得苍白憔悴,唯有一双眼睛,还残留着些许旧日的影子。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冬雨(江南少雪),眼神空洞。
许久,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床边陪伴的老嬷嬷,气若游丝地问:
“嬷嬷……北边……是不是……很冷?”
老嬷嬷抹着泪,哽咽道:“小姐,别想那些了,您好生吃药……”
云芷仿佛笑了笑,那笑容虚弱得让人心酸。
她闭上眼,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吐出人生最后一句话,带着无尽的怅惘和一丝释然:
“原来……不是雪……是雨啊……”
也好。
至少,不那么冷了。
她的手轻轻松开,一直紧握在掌心的一枚早已干枯、失去香气的梅花花瓣,飘然滑落。
香魂,随之消散。
. ⋆ ☆ ⋆ ★ ⋆ . · . ☆
他们死在同一个冬天,同一刻。
一个在北境的风雪中,握着冰冷的碎玉,念着她的名字,憾恨而终。
一个在江南的烟雨里,攥着枯萎的花瓣,疑问着那边的温度,寂然长逝。
两地相隔千里,生死之间,亦未能相通。
那场始于梅林的相遇,最终消散于两场不同的冬日落幕。
所有的爱恨、误会、遗憾,都随着他们的离去,被埋进了历史的尘埃里。
只余下那枚破碎的玉佩,和那片干枯的花瓣,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未来得及圆满、也未来得及好好告别的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