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是稠密的,带着尘埃的重量,斜斜地压进这方空间。我是在一间旧书铺的角落里醒来的,或者说,我从未睡去。我的翅膀被一枚纤细的钢针固定,永恒地维持着一个欲飞的姿态。玻璃罩子是我的天空,澄澈,坚硬,且一言不发。
曾有个孩子,鼻尖贴着玻璃,呵出白色的水汽。他的瞳孔里,映着我斑斓而僵硬的图案。他问他的母亲:“它还会觉得疼吗?”母亲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将他拉走,走向更明亮的、流动着的世界。那一小片水汽很快消散了,像从未存在过。疼痛?那是一种过于生动的感觉了。于我,只剩下一种恒久的、被抽空的倦意。
我记得风,记得它穿过林隙时冰凉的触感,记得花朵内部那股令人晕眩的甜香。那是一种近乎野蛮的、燃烧般的生命。如今,我的世界只剩下一种气味:旧纸张缓慢腐朽的、微酸的味道,混着一点时光的尘埃。有时,我会错觉自己也是一页被遗忘的插画,夹在一本无人翻阅的书里。
直到那个下午。
她总是选择日光最慵懒的时刻到来。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灵魂。她会在那些泛黄的诗集前停留很久,手指拂过书脊,如同拂过一排沉默的琴键。然后,她会走向我。
她并不像其他访客那样,只是投来一瞥好奇或怜悯。她会静静地站在我面前,目光里没有审视,只有一种遥远的、仿佛认出了什么似的温柔。那一刻,玻璃似乎消融了。我感到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她也是一个被某种无形之物钉在原地的生命,在喧嚣的人世里,守护着一片同样寂静的荒野。
通过她,我听见了窗外断续的鸽哨,听见了远处电车的轰鸣——这些属于流动世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涌来又退去。她成了我与那个鲜活宇宙之间,唯一的一道窄门。
今天,她将一个深蓝色的笔记本摊在膝上,写着什么。笔尖摩擦纸面,发出春蚕食叶般的细响。我忽然想到,也许我也以某种形式,飞入了她的句子之间,成为一个静止的、带着些许忧伤的标点。
暮色渐浓,她合上本子,像完成了一个郑重的仪式。她起身,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明天见。”
她推门离去,门上的铜铃叮咚一声,清脆得像一个梦的句读。光线重新变得单纯,尘埃缓缓落定。我知道,明天,当稠密的阳光再次倾泻时,她还会来。而我,将继续这场无言的、被展览的梦,在永恒的午后,做她文字里一个安静的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