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夜晚的私语,是白昼遗忘的残屑,在意识深潭底下悄然浮起的气泡。它没有门,我们总是已然置身其中。
今夜,我漫步的这条街道,由记忆的砂岩与欲望的琉璃交错铺就。路灯的光晕是潮湿的,像沾了露水的蛛网,笼住一些模糊的脸庞。他们是我的故人,却拥有陌生人的眼神;我们交谈,用着一种醒来必将遗忘的语言。逻辑的绳索在此刻已然朽断,房间可以漂浮于云层之上,而一扇熟悉的门后,藏着一片从未见过的海。
这是一种无比真实的虚假。在梦里,我从不质疑一朵花为何会歌唱,也坦然接受自己如羽毛般飘起。那里的我,情绪是裸露的神经,喜悦是喷涌的泉,恐惧是瞬间冻结的冰。没有世俗的铠甲,只有一个纯粹的灵魂,在其自身打造的剧场里,上演着无人观赏的悲喜剧。
我常想,梦或许不是幻象,而是另一种更真实的“在场”。当我们卸下所有的扮演,那个被压抑的、原始的“我”才敢怯生生地露面。它带领我们重访童年的废墟,打捞起沉船般的遗憾,或者,仅仅是给予一个早已失去的拥抱。它是我们内心世界的,最后一片未经测绘的荒野。
然而,最令人怅然的,是归途。
苏醒的过程,从不温柔。它像一阵粗暴的风,吹皱梦境的湖面。那些清晰的景象、确凿的情感,迅速褪色、蒸发,如同指尖的流沙。我拼命想要攥住一丝余温,一段旋律,或是一句未说完的话,但最终摊开手掌,只剩下一片空无。梦,它慷慨地赠予你一场丰盛的宴席,却在离席时,收回所有的杯盘碗盏,只留下一种莫名的、挥之不不去的心悸或甜蜜。
于是,我们成了自己梦境的考古学家。在白日坚硬的光线下,凭着几片破碎的陶片(一个突然闪回的画面,一种萦绕不散的情绪),去徒劳地试图复原那座夜间的辉煌城池。我们永远无法真正抵达,只能无限接近。
窗外的天光已现出鱼肚白,现实世界的轮廓重新变得坚硬、清晰。那个梦,它已退守到记忆最幽深的角落,像一颗被埋藏的种子。
我知道,今夜,或明夜,我又将不请自来,成为那片荒野永久的、孤独的访客。而梦,这位沉默的主人,将继续用它那光怪陆离的寓言,喂养我清醒时,所有的荒芜与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