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手日记·镜影

猎手日记·镜影

他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没有形状，只有一种感觉——他在追逐一个背影。

今夜，梦境有了质感。

阿奇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无限延伸的回廊里。回廊的墙壁、天花板、地板，都是由无数面 破碎的镜子 拼接而成。

镜面并不平整，扭曲地映照出成千上万个他自己——那个黑黄毛发、金棕眼睛的德牧。但每一个映像都略有不同：有的眼神更稚嫩，有的姿态更警惕，有的身上带着不存在的伤痕。

空气冰冷，弥漫着灰尘和金属的气味。唯一的光源不知来自何处，让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种病态的、青白色的光晕里。

他往前走，爪下没有声音。镜中的影像随着他的移动而扭曲、变幻。有时，他瞥见一个影像的轮廓似乎比他更壮硕一些，眼神更沧桑一些，但当他定睛看去，又变回了自己。

“你来了。”

一个声音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脑海里共鸣。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

阿奇猛地转身。在他身后，一面相对完整的镜子里，映出的不再是他。

那也是一只德牧，有着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黑黄配色。但那只狗看起来……更旧。皮毛暗淡，眼神里沉淀着岁月的重量和一种深沉的悲哀。最关键是，阿奇认识他。那是记忆碎片里，与母亲夜莺站在一起的身影。

阿休。

镜中的阿休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慈爱，有愧疚，有无法传递的千言万语。

“父亲？”阿奇用意念发问，感到一种核心的震动。

“是我，也不是我。”

镜中的阿休开口，声音与脑海中的声音重叠。“我是你忘记的那部分。是你镜中的影子。”

“我为什么会忘记？”阿奇感到一阵焦躁。

“因为记忆太沉，会让人无法前行。”

阿休的影子微微晃动。

“但你走得越远，就越需要回头看看。否则，你会连自己为何前行都忘记。”

就在这时，阿奇惊恐地发现，周围无数面破碎镜子里的“自己”，开始发生变化。它们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轮廓开始模糊，像是要融化在镜面的青光里。取而代之的，是更多阿休的影子，以各种姿态出现在镜中——奔跑的、回望的、与夜莺并肩的、坠下悬崖的……

他在失去自己的映像，正在被父亲的影子吞噬。

“不！”

阿奇感到一种身份被抹除的恐惧。

“我是阿奇！汪汪队的阿奇！”

“阿奇是谁？”

镜中的阿休悲悯地问。“一个没有过去的影子吗？”

话音落下，阿奇看到自己脚边的地面上，属于自己的那道影子开始剧烈地扭动、拉长。影子脱离了光线的法则，像黑色的沥青般立了起来，形成一个没有具体五官的、漆黑的犬形轮廓。

这个黑色的影子，无声地扑向最近的一面镜子，与镜中阿休的影子撕扯、融合，最终变成一个既不是阿奇也不是阿休的、扭曲的怪物映像。

混乱蔓延开来。无数镜中的映像都开始崩溃，自我与他者的边界彻底模糊。阿奇分不清哪个是自己，哪个是父亲，哪个是二者融合成的怪胎。

他感到头晕目眩，在原地打转，试图找到一个稳定的、只属于他自己的映像。

最终，他在一面裂成蛛网状的镜子前停下。

破碎的镜面里，映出无数个破碎的他。每一个碎片里，都有一小部分像是阿休的眼睛，阿休的耳朵，阿休的表情。他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自己。

“你看，”

阿休的声音变得遥远，仿佛来自回廊的尽头。“我们本就一体。你是我的延续，我是你的倒影。忘记我，就是忘记你自己的一半。”

回廊开始震动，镜面发出即将碎裂的尖鸣。

在一切彻底崩塌前，阿奇看到那面蛛网镜的中心碎片里，映出了一只狗。它有着阿奇的身体，却长着阿休的眼睛，眼神里是双重的迷茫。

那是谁？

是他？

还是他丢失的影子？

啪嚓——！

所有的镜子在同一瞬间彻底粉碎。亿万片闪亮的碎片向阿奇涌来，每一片都映照出他困惑的脸。

在意识被冰冷的碎片淹没前，他最后听到的，是阿休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记住……”

然后，是绝对的寂静和黑暗。

阿奇在现实中惊醒，心脏狂跳。窗外天还没亮。他什么具体的梦都没记住，只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名的失落。

他起身走到水盆边，低头喝水。水波晃动，倒映出他的脸。

那一刻，他恍惚间觉得，水中的倒影，似乎陌生了那么一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