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角传来的刺痛感真实而鲜明,混合着溪水的凉意和墨汁特有的矿物气息,不断提醒着承磊刚才发生了什么。他,镇国公世子承磊,在京畿之地横着走了十几年,今天居然被一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姑娘家用砚台给开了瓢?
这简直是他人生中绝无仅有的奇耻大辱,也是绝无仅有的新奇体验。
惊愕过后,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马鞭,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从小到大,谁敢对他如此无礼?纵使他理亏在先,但这般直接动手,尤其是对着他这张颇为自得的脸,实在是超出了他能容忍的底线。
“你!”他勒住有些受惊、原地踏蹄的追风,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属于世家子弟的冷厉,“好个泼辣的丫头!你知道我是谁吗?竟敢……”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那少女依旧站在原地,维持着掷出砚台后的姿势,胸脯因怒气而微微起伏,但那双眼睛,清澈如故,凛然如故,甚至在他发怒的逼视下,都没有丝毫退缩。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后悔,只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愤怒,仿佛在说:“是你先招惹我的,活该!”
这种眼神,承磊很少见到。京城里的贵女们,见了他要么娇羞躲闪,要么刻意逢迎,要么敬畏有加。何曾有人用这种纯粹看待一个“无礼之徒”的、平等甚至略带蔑视的目光看过他?
这股异样的感觉,像一盆掺着冰块的溪水,浇熄了他刚刚升起的怒火,反而激起了更深层的好奇。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来路?看她的穿着气质,绝非普通民女,可若是官家小姐,又怎会如此不识时务,或者说……不畏权贵?
他捂着脸的手放了下来,指尖沾染了一丝鲜红。他看了看血迹,又看了看那少女,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没了之前的戾气,反而带着点自嘲和玩味。
“呵……好力道,好准头。”他用指腹抹去额角的血痕,语气变得有些古怪,“姑娘这手飞砚的功夫,怕是比本……比我的箭法也不遑多让了。只是可惜了那块好端砚,还有姑娘这幅……嗯,颇具神韵的山水画。”
他的目光转向那张被水渍和晕开的墨迹毁掉大半的画纸,语气中倒是真的流露出几分惋惜。他虽性情跳脱,但于书画一道确有鉴赏之力,看得出这画笔法不俗,意境已初具雏形,毁于此等意外,确实可惜。
少女见他态度转变,眼中的戒备并未减少,但紧抿的嘴唇稍微放松了些。她也看了一眼自己的画,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但很快又恢复了清冷:“画毁了可以再画。但人若失了礼数,与禽兽何异?”
这话可谓相当不客气,若是换做旁人,承磊怕是早已发作。但此刻,他却被这话里的锋芒刺得有些……舒坦?没错,是舒坦。整天面对着虚与委蛇、阿谀奉承,这直来直去的骂声,反倒让他觉得新鲜无比。
他非但不怒,反而笑了起来,这次是真正觉得有趣的笑声:“哈哈哈!骂得好!姑娘真是快人快语!今日之事,确是在下孟浪了。惊扰了姑娘雅兴,毁了画作,这一砚台,算是我罪有应得。”
他这般光棍地认错,反倒让那少女愣住了。她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纨绔不羁的家伙,认错认得如此干脆。她蹙起秀眉,重新打量起马背上的少年。只见他虽额角带伤,略显狼狈,但眉宇间自有股朗朗清气,笑起来时嘴角上扬的弧度带着几分顽劣,却并不惹人讨厌。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正毫不避讳地、充满探究兴趣地看着她。
少女微微侧过脸,避开他过于直接的目光,语气依旧冷淡,但已不似方才那般剑拔弩张:“既然知错,那便请阁下离去吧。此处清静,不欢迎喧闹之人。”
“诶,别急着赶人啊。”承磊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潇洒流畅,牵着追风朝溪边走了几步,在距离少女一丈开外的地方停下,以示并无恶意。“姑娘画技非凡,想必是此道高手。在下虽不才,也对丹青略有涉猎。不知姑娘可否告知芳名,也好让在下铭记今日之‘教诲’?”
他这话半是真心夸赞,半是试探。他实在太好奇这位胆大包天又才华不俗的姑娘的身份了。
少女闻言,眉头蹙得更紧,显然不愿与这登徒子多做纠缠:“萍水相逢,何必留名。阁下请便。”说着,她便开始收拾画具,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承磊见她又要走,心下着急,脑子飞快转动,想着如何能留住她。眼角余光瞥见溪水中那块静静躺着的紫端砚,心念一动,有了主意。
“姑娘且慢!”他提高声音,“这砚台因我而落水,岂能置之不理?待我为你捞上来!”
说罢,他也不等少女回应,便径直走到溪边,挽起袖子,俯身探入水中。春日的溪水依旧冰凉刺骨,他却毫不在意,摸索片刻,便将那块沉甸甸的砚台捞了出来。砚台沾满了水草和泥沙,边缘磕碰了一小块,但整体无碍。
他拿着砚台,走到少女面前,递了过去,脸上带着诚恳(至少看起来是)的笑容:“物归原主。虽然边角略有损伤,但研磨写字应当无妨。在下承磊,今日唐突,改日定当备上厚礼,向姑娘赔罪。”
他故意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承磊”,在京中,镇国公世子承磊的名号,还是相当响亮的。他期待着从对方脸上看到惊讶、惶恐,或者至少是了然的神色。
然而,少女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接过砚台,用随身携带的绢帕擦拭着,语气平静无波:“原来是镇国公世子。小女子失敬了。”
她的反应太过平淡,仿佛“承磊”这个名字和“张三李四”并无区别。这反而让承磊有些挫败感。难道她没听说过自己?不可能啊。还是说……她根本不在乎?
“赔罪就不必了。”少女将擦拭干净的砚台放入画箱,声音清冷,“只望世子日后行事,能多些分寸,少些莽撞。毕竟,不是每次都能像今日这般……运气好。”
她这话意有所指,既指承磊运气好没被砚台砸实,也暗指承磊运气好遇到的是她这样“讲道理”的。
承磊是何等聪明之人,岂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他非但不恼,反而觉得这姑娘说话夹枪带棒,实在是妙趣横生。他正想再说什么,却听见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呼唤声,似乎是在寻找他。
“世子爷……”
“承世子,您在哪儿啊?”
看来,躲清静的时间结束了。
少女也听到了呼唤声,她迅速收拾好画具,提起小巧的画箱,对着承磊微微福了一礼,姿态优雅标准,却透着疏离:“世子爷的随从寻来了,小女子不便久留,告辞。”
说罢,她转身便欲沿着溪边的小路离开,背影决绝,没有丝毫留恋。
“哎!姑娘!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承磊急忙喊道。
少女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随风传入承磊耳中:
“有缘自会相见。若是无缘,知道名字又如何?”
话音未落,她那浅碧色的身影已没入林荫深处,消失不见,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墨香,和溪边那片被马蹄践踏过的狼藉草地。
承磊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摸了摸依旧隐隐作痛的额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砚台的触感。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有缘自会相见?说得好。”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猎人发现新奇猎物般的光芒,“本世子觉得,我们一定会很有缘的。”
他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清澈的溪流和那块曾作为“凶器”的岩石,调转马头,朝着呼唤声传来的方向慢悠悠地驰去。
阳光依旧明媚,林间依旧静谧,但承磊的心情,却与来时截然不同了。那飞来的一砚,似乎不仅在他额角留下了伤痕,也在他波澜不惊的生活里,投下了一颗分量不轻的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