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对牛弹琴

“你……你对它做了什么？”

父亲陈国栋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堂口压抑的寂静。他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陈醒心手中的手机屏幕，那上面还闪烁着刺眼的负面评论。他没有看女儿的脸，仿佛那屏幕上的污言秽语，已经玷污了他视若珍宝的圣物。

陈醒心下意识地将手机屏幕按熄，藏到身后，心脏狂跳。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说自己是为了狮馆好，是想用新的方法吸引关注。但在父亲那混合着心痛、愤怒和极度失望的眼神注视下，所有预先想好的说辞都卡在了喉咙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我没做什么。”她最终只能干巴巴地吐出这几个字，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防御姿态。

“没做什么？”陈国栋的视线终于从手机移开，缓缓扫过那盏格格不入的LED灯架，最后落回到陈醒心脸上。他的嘴角扯出一丝近乎惨淡的弧度，“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搬进来，对着老祖宗留下的东西照来照去，把它当成你博眼球的道具，拍到那乌烟瘴气的网上去，让人指指点点，这叫没做什么？”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点，敲在陈醒心的心上。她试图辩解：“爸，你不懂！现在时代不一样了，酒香也怕巷子深！我是在帮德威堂做宣传！你看，已经有很多人关注到了……”她忍不住又亮出手机，想给他看那些最初的、善意的评论和上涨的粉丝数。

“我不懂？是，我是不懂！”陈国栋猛地提高了音量，打断了她，情绪终于失控，“我不懂为什么好好祖宗传下来的手艺，非要搞得像猴戏一样给人围观！我不懂为什么堂堂正正的醒狮，非要靠卖惨、靠一个连马步都扎不稳的女人摆样子才能让人‘关注’！”

他一步步逼近，手指颤抖地指向神龛上的“黑须王”：“你问问它！问问它愿不愿意被你这么‘帮’！醒狮的魂，在锣鼓点里，在扎实的功夫里，在采青时的那股子精气神里！不在你那个破手机里，不在那些虚头巴脑的点赞里！”

“魂？魂能当饭吃吗？”陈醒心也被激起了火气，父亲的全盘否定让她倍感委屈，“没有关注，没有流量，没有钱，德威堂连下个月的房租都可能交不起！等拆迁队真的来了，你抱着你的‘魂’能挡住挖掘机吗？宏盛堂为什么能活下去？就是因为他们懂得变通！懂得怎么把这个‘魂’包装起来卖出去！”

“宏盛堂！又是宏盛堂！”陈国栋像是被踩到了最痛的尾巴，脸色铁青，“他们的狮子，早就没了骨頭！那是跳舞，不是醒狮！你想让德威堂也变成那样？那你不如现在就一把火把这堂口烧了干净！”

“你简直不可理喻！”陈醒心气得浑身发抖，“我跟你说市场，你说传统！我跟你说生存，你说骨气！你这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对牛弹琴？”陈国栋死死地盯着她，眼眶竟然有些发红，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彻底伤透的悲凉，“对，我是牛，我蠢，我笨，我守着你们眼里一文不值的旧东西！可我告诉你，陈醒心，就算德威堂明天就倒了，‘黑须王’最后在我怀里碎了，我也要让它碎得有尊严！而不是像你这样，把它当成你城里那套玩剩下的东西的试验品！”

激烈的争吵声引来了母亲。她站在堂口门口，看着剑拔弩张的父女俩，泪流满面，却不知该劝谁。

陈国栋说完最后那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不再看陈醒心，而是踉跄着走到“黑须王”面前，伸出粗糙的手掌，极其轻柔地抚摸着狮额上那一道母亲刚刚修补好的裂缝。那姿态，不像是在抚摸一个物件，更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一个垂暮的老友。

然后，他转过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绝望的平静语气，对陈醒心，也像是对自己宣布：

“从今天起，你愿意做什么，就去做。德威堂的事，不用你再‘帮’了。我陈国栋就算跪着，也会给它挣一个体面的结局。”

说完，他不再理会任何人，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后院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那扇门关上的声音并不响，却像一道无形的闸门，彻底将父女二人隔开在了两个世界。堂口里只剩下浑身冰凉、不知所措的陈醒心，和默默垂泪的母亲。

陈醒心看着父亲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手机上那些仍在增加的、刺眼的嘲讽评论。她精心策划的“流量救援”，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她不仅没能证明自己，反而将父女关系推向了更深的冰窟。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小丑，在空无一人的剧场里卖力表演，唯一的观众，却报以最深的鄙夷和沉默。对牛弹琴？或许，她才是那头听不懂真正旋律的“牛”。

那一晚，德威堂静得可怕。

陈醒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父亲的怒吼、绝望的眼神、那句“体面的结局”，以及网络上那些恶意的评论，在她脑海里反复交织。她第一次开始真正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自己引以为傲的现代传播手段，在父亲坚守的“魂”面前，是否真的如此不堪一击？生存和尊严，难道真的无法共存吗？

她想起林俊辉的话：“最重要的是，狮子得先活下来，才能谈魂不魂的。” 父亲的话却在她耳边回响：“就算碎了，也要碎得有尊严。”

两种观念在她内心激烈交战，让她疲惫不堪。

第二天一早，陈醒心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起床，发现父亲已经不在家中。母亲神色忧虑地告诉她，父亲一大早就去了镇公所，说是要去提交一份什么“材料”，为德威堂做最后的争取。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陈醒心。父亲所谓的“体面的结局”和“最后的争取”，到底是什么？难道他真的要签署什么文件，放弃抵抗了吗？

她坐立难安，决定出门去找父亲。刚走出趟栊门，却意外地发现，巷子口聚集着几个拿着手机、东张西望的年轻人。其中一个人看到她出来，眼睛一亮，立刻指着她对同伴说：

“快看！就是她！德威堂的那个‘网红’！”

那几个人瞬间围了上来，手机镜头毫不客气地对准了她憔悴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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