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骨头,长硬了吗?”
父亲的质问,如同重锤,敲打在陈醒心的心上,余音嗡嗡作响。这不是关于技巧的考较,而是直指核心的叩问——在德威堂生死存亡的关口,她是否真正具备了与之共担风雨的坚韧与定性。
林俊辉带着设备和未被接纳的“好意”离开了,堂口恢复了它固有的沉静,但这沉静之下,是评估日倒计时的滴答作响,是“九宫八卦阵”这座大山压在肩头的沉重。陈醒心没有时间再去纠结对错,她必须回答父亲的问题,用行动。
答案,只能从最枯燥、最基础的地方寻找。陈醒心再次站到了后院那棵老榕树下,面对的不再是空洞的青石板,而是脑海中那幅繁复无比的“九宫八卦阵”图谱。父亲没有立刻教授具体的步法,而是让她先“站桩”——不是普通的马步,而是阵法中代表九个宫位的特定站姿。
每一个站姿,对重心、腰马、乃至眼神和呼吸,都有极其苛刻的要求。有的要求稳如磐石,仿佛扎根大地;有的则要求虚灵顶劲,如箭在弦,引而不发。光是记住九个宫位的方位和对应的基本姿态,就已经让陈醒心头昏脑涨。
更难的是“走位”。阵法不是静态的雕塑,而是流动的活水。根据鼓点指令,舞狮者需要在九个宫位之间按照特定顺序和轨迹穿梭移动,步伐或疾或徐,或实或虚,不能有半分差错。父亲用石灰在青石板上简单勾勒出九宫方位,让陈醒心空手练习。
起初,她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不是踩错方位,就是忘了下一个衔接的动作,时常自己把自己绊倒。父亲的喝斥声不时响起:“坎位!重心在左脚!眼神随动!”“离宫转坤位,步要轻,腰要活!” 每一个指令都精准地击中她的错误。
汗水很快浸透了练功服,肌肉的酸痛比以往任何一次训练都来得猛烈。这不仅仅是体力的消耗,更是对脑力、对身体协调性、对空间感知力的极致考验。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掉入巨大罗盘的蚂蚁,被无形的规律拉扯得晕头转向。
挫败感如同潮水般一次次涌来。有那么几个瞬间,看着父亲紧蹙的眉头,听着自己杂乱无章的脚步声,陈醒心几乎想要放弃。她怀疑自己根本不可能在几天内掌握如此复杂的东西。
但每当这时,她就会想起父亲那句关于“骨头”的话,想起“黑须王”上那些承载着家族血泪的痕迹,想起林俊辉那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德威堂的根基,不能断送在她这一代。她咬紧牙关,将涌到嘴边的喘息和呻吟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不再急于求成,而是放慢速度,一个宫位一个宫位地死磕。错了,就退回重来;忘了,就停下来闭眼回忆图谱。她开始尝试去理解这阵法背后的逻辑:为什么这个宫位要稳?因为那是阵眼所在;为什么那个转换要快?因为要打乱对手的节奏。她不再把步法当成死记硬背的符号,而是试图去感知它们在整个阵法体系中的“作用”。
渐渐地,一种奇妙的变化发生了。当她的心神完全沉浸到阵法的逻辑中时,身体的僵硬和思维的混乱反而开始消退。她的脚步虽然依旧生涩,但少了许多犹豫;她的呼吸虽然急促,却开始尝试与想象中的鼓点同步。
在一次练习从“震”位转向“巽”位时,她下意识地做了一个轻微的拧腰动作,这个动作图谱上并没有明确标注,却是重心转换最自然的选择。一旁的父亲,眼中首次闪过一抹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亮光。
傍晚时分,陈醒心累得几乎虚脱,直接瘫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连手指都不想动弹。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榕树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父亲走过来,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她身边,沉默地看着天边那抹残阳。许久,他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少了几分往日的冰冷:
“阵是死的,人是活的。走顺了步,只是摸到了门边。要让它活起来,得把你的气血,你的心神,都灌进去。”
他没有说陈醒心是否过关,也没有再提“骨头”的事。但陈醒心却从这平淡的话语里,感受到了一种比表扬更珍贵的东西——初步的认可。父亲承认她,至少摸到了“门边”。
她抬头望着父亲被夕阳勾勒出金边的侧影,心中那股因疲惫而产生的迷茫和畏惧,渐渐被一种清晰的、沉甸甸的充实感所取代。
就在这时,母亲急匆匆地从外面回来,脸色比上次拿着评估通知时更加苍白,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阿栋!不好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刚听说……听说评估组那个高工,私下里放话,说像我们这种……这种没有‘经济效益’的老作坊,根本没有保留价值,评估就是走个过场!”
她将那张纸递给陈国栋,那是一张不知从何处流传出来的、关于古镇改造规划图的复印件,上面德威堂的位置,被清晰地标注了一个刺眼的红色“拆”字。
陈国栋接过那张纸,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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