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江城，暑气未消，梧桐阔叶的边缘刚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焦黄。蝉鸣拖着夏末的长调，有气无力地黏在空气里。
江城一中的升旗仪式，总是冗长而枯燥。陈未站在队伍末尾，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甚至有些毛边的蓝色帆布鞋尖上。阳光斜射过来，她能看见鞋面上细微的纤维和灰尘。这是她仅有的两双鞋之一，另一双是奶奶亲手做的布鞋，她不敢穿来学校。周围是同学们崭新的运动鞋、小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唯有她的脚步总是悄无声息。
广播里，教导主任的声音透过劣质喇叭变得刺耳。然后，是一个清朗干净的男声接替了他。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好……”
陈未下意识地抬起头。
主席台上，穿着熨帖白衬衫的少年身姿挺拔，秋日晨光恰好落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光。他手里甚至没有拿稿子，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声音透过话筒，清晰地传到每一个角落，像初秋微凉而清爽的风。
“那就是林淮南，”旁边有女生小声议论，语气里带着压抑的兴奋，“中考状元，听说篮球也打得超级好！”
“长得也太帅了吧……”
陈未迅速低下头，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加速。林淮南，这个名字开学第一天就充斥在她的耳边。他是天之骄子，是开学典礼上作为新生代表发言的存在，是老师口中赞不绝口的榜样，是女生们目光追随的焦点。而她，陈未，是从那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小县城考来的，靠着减免学费和奶奶捡废品才能站在这里。她的世界，是出租屋里昏黄的灯光，是食堂里最便宜的素菜，是深夜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沙沙声。
他们是两条平行线，本不该有任何交集。
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突如其来的暴雨席卷了江城。
放学铃响过很久，教学楼几乎空了大半。陈未因为负责打扫卫生，耽搁了时间。她站在教学楼出口的屋檐下，望着外面如瀑布般倾泻的雨幕，眉头微蹙。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味和水汽。她没有伞，回那个租在学校附近老居民区的小屋，需要步行二十分钟。
雨水顺着风飘进来，打湿了她的裤脚，冰凉一片。她往后退了退，抱紧了怀里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参考书，盘算着是冒雨冲回去，还是再等一会儿。
“没带伞？”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带着些许询问。
陈未回头，心脏猛地一跳。
林淮南就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他似乎是刚从篮球馆训练回来，额发还有些湿漉，穿着红色的球衣，外面随意套了件校服外套，拉链没拉，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她慌乱地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声音细若蚊蚋：“我……我等雨小点。”
“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林淮南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很自然地将伞撑开，走到她身边，伞面倾向她这一侧，“走吧，顺路送你一段。”
“不、不用了……”陈未下意识地后退，脊背几乎贴到冰凉的墙壁。她不喜欢麻烦别人，更不习惯和这样耀眼的他并肩同行。
“没关系，”他已经踏下台阶，回头看她，眼角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坦然，“再等下去，天都要黑了。”
雨声哗啦，隔绝了周遭的一切。在那把不算宽敞的伞下，陈未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擂鼓。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几乎半边身子都露在伞外，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校服肩膀。
林淮南注意到了，不动声色地将伞又往她那边挪了挪，自己的右肩瞬间湿了一片。
“你是陈未吧？我们同班。”他试图打破沉默，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陈未惊讶地抬眼，撞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又迅速垂下。她没想到他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在这个陌生的班级里，她像一粒尘埃，安静得几乎不存在。
“我看过开学测验的成绩单，你数学满分，很厉害。”他的语气里是纯粹的赞赏，没有半分虚假。
数学是她唯一的铠甲，在小县城那所中学里，她是永远的年级第一，是老师们的希望。但在这里，在汇聚了全省精英的江城一中，她这身铠甲似乎也失去了光泽。他的称赞让她脸颊微微发烫。
“谢谢。”她轻声说，手指紧张地绞着校服衣角。
那段路变得格外漫长又格外短暂。雨水沿着伞骨滑落，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他们走过湿漉漉的街道，走过溅起水花的车轮旁，走过路边小店朦胧的灯光。他身上的气息很干净，混合着淡淡的汗水和洗衣粉的味道，并不难闻。
终于到了她那栋破旧居民楼的楼下。陈未如释重负，又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谢谢你……”她匆匆道谢，准备冲进雨里跑上楼。
“哎，等等。”林淮南叫住她，将伞柄塞进她手里，“明天有班级篮球赛，来看吗？给我们班加加油。”
陈未愣在原地，握着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伞柄，不知该如何回应。
“明天见，记得把伞带给我。”他像是没看到她脸上的窘迫，笑着挥挥手，转身冲进了雨幕。红色的球衣在灰暗的雨景中格外醒目，像一簇跳跃的火焰，很快消失在街角。
陈未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见，才低头看着手中的黑伞，心跳久久不能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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