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医生的诊室里,弥漫着熟悉的淡雅香氛。
戚染靠在柔软的沙发上,目光落在窗外的一棵梧桐树上,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与往常那种彻底的放空和麻木不同,今天她的脑海里,偶尔会闪过福利院院子里明亮的阳光、孩子们的笑声,还有……池观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
“最近一周,感觉怎么样?”林医生温和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戚染沉默了片刻,不像以往那样立刻用“老样子”或“还好”来敷衍。她似乎在组织语言,一个非常陌生且困难的动作。
“……我,”她开口,声音依旧很轻,但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波动,“前几天……差点被车撞到。”
林医生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身体微微前倾:“怎么回事?受伤了吗?”
“没有。”戚染摇了摇头,“有人……拉了我一把。”
“然后呢?”林医生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语里那微乎其微的停顿。
“他……借了他的狗给我。”戚染的措辞有些笨拙,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那短暂却奇异的“陪伴”,“一只叫‘阳光’的金毛犬。”
“治疗犬?”
“嗯。他说……它是训练中的治疗犬。”戚染顿了顿,补充道,“他叫池观,在福利院工作。”
林医生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这是戚染第一次在治疗中主动提及一个具体的、与她产生正向联系的“外人”。她没有追问细节,只是用鼓励的语气说:“听起来是一次……很特别的经历。”
特别的?
戚染回想那天把“阳光”送回福利院的情景。她最终还是没有“进去坐坐”,只是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池观和孩子们与狗狗互动。那个画面太过鲜活,与她灰暗的内在世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他……很吵。”戚染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吵?”
“就是……话很多,笑容很多,好像……永远很有活力。”戚染努力描述着,眉头微微蹙起,仿佛在思考一个难解的谜题,“那里的孩子……也很吵。”
林医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但是……”戚染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算讨厌。”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耗尽了力气,重新陷入了沉默,将脸埋得更深。但林医生能感觉到,这一次的沉默,与以往那种绝望的死寂有所不同,里面似乎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的,甚至是好奇的情绪。
这对于长期处于情感麻痹状态的抑郁症患者来说,是一个微小却至关重要的信号。
“有时候,一点点‘吵闹’,或许能打破我们内心过于安静的局面。”林医生轻声说,“如果你觉得不排斥,或许可以试着……偶尔接触一下那种‘不讨厌的吵闹’?”
戚染没有回答。
但下一次去福利院,却来得比想象中快。
几天后,她下班路过一家宠物店,橱窗里摆放着各种狗狗的零食和玩具。鬼使神差地,她走进去,买了一包最高级的、据说是金毛犬最爱吃的肉干磨牙棒。
她告诉自己,这只是为了感谢“阳光”那晚的陪伴,以及池观的“救命之恩”。
于是,在一个周六的下午,她再次出现在了晨星福利院的门口。
这一次,院子里只有池观和“阳光”,还有另外两只小狗。他正拿着相机,似乎在给它们拍照。
看到戚染,池观有些意外,随即露出灿烂的笑容:“戚染?你怎么来了?”
戚染有些不自在地递出手里的袋子:“这个……给‘阳光’的。谢谢你那天……还有,借狗。”
池观接过袋子,看了看里面的东西,眼睛亮了一下:“哇,这可是‘阳光’的最爱!破费了。”他蹲下身,拆开包装,拿出一根递给早已摇着尾巴、口水都快流出来的“阳光”。“阳光”兴奋地叼过去,趴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它很喜欢,谢谢你。”池观站起身,拍了拍手,目光落在戚染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今天没什么事吧?脸色好像还是不太好。”
他的关心直接而坦然,让戚染不知该如何应对。她下意识地想否认,想说自己没事,然后立刻离开。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总是这样。”
池观看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流露出“你想开点”之类的、让她压力倍增的劝慰。他只是点了点头,仿佛接受了她“总是这样”的状态。
“要不要坐一会儿?”他指了指院子角落里的一个长椅,“今天孩子们都被接出去参加活动了,这里很安静。”
戚染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着他走了过去,在长椅的一端坐下,与他隔着一段礼貌的距离。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点。院子里很安静,只有“阳光”啃磨牙棒发出的“咔嚓”声,和另外两只小狗在远处互相追逐嬉闹的声音。
“这里……很好。”戚染看着安静的院子,忽然低声说了一句。比起上次来时充满孩童喧嚣的热闹,此刻的宁静更让她感到舒适。
“嗯,我也觉得很好。”池观靠在长椅背上,仰头看着天空,语气带着一种满足的平和,“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就是这种地方。”
戚染微微一怔,转过头看向他。她没想到他会如此自然地提起自己的过去。
池观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对她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阴霾,只有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通透:“所以我觉得,能回到类似的地方工作,陪着这些孩子和小家伙们,”他指了指那几只狗,“挺好的。至少,能让他们觉得,这个世界不全是冷冰冰的。”
他的话语很朴素,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戚染死寂的心湖,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童年创伤?她也有。那些被忽视、被否定、被要求永远懂事、永远优秀的记忆,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无法呼吸。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林医生。她以为那是她必须独自背负的、见不得光的耻辱。
可眼前这个男人,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将自己可能同样不堪的过去,摊开在了阳光之下。
他没有抱怨,没有沉溺,反而从中找到了力量和方向。
“……不会觉得……不公平吗?”戚染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问道。这是她内心深处无数次呐喊过的问题。
池观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小时候会。会问为什么别人有爸爸妈妈,我没有。为什么别人有新玩具,我只能玩旧的。”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随即又聚焦回来,落在戚染身上,带着一种温和的力量,“但后来发现,纠结于‘为什么’和‘公不公平’,除了让自己更痛苦之外,没有任何用处。活着本身……就很不容易了,能遇到一些温暖的人和事,比如这里的院长,比如这些孩子,比如‘阳光’它们,就已经很值得珍惜了。”
活着本身,就很不容易了。
能遇到温暖,就值得珍惜。
这两句话,像两道微弱却执拗的光,试图穿透戚染内心厚重的阴霾。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久久没有说话。
池观也没有再开口,只是安静地陪她坐着,享受着午后的阳光和微风。
那一刻,戚染第一次感觉到,倾诉(哪怕是倾听别人的倾诉)和被人理解(哪怕只是被安静地陪伴),似乎……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可怕。
也许,林医生说的“试试”,可以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