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仁宗年间，清晨。
汴京郊外的乱葬岗上雾气未散，枯树斜立，坟包歪斜，碎布与白骨混在泥中。野狗低吠着翻刨腐物，远处传来乌鸦扑翅声。空气里浮着湿土和陈年尸臭交织的气息，沉得压人胸口。
林深是被冷醒的。
他躺在一处塌陷的坟坑边缘，粗布青衫撕裂多处，肩背火辣作痛，额角有干涸血痕。他缓缓睁眼，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聚焦。头顶灰白的天，四周荒坟连片，没有路标，没有活人踪迹。
他撑地坐起，动作迟缓。记忆像被撕碎的纸片——最后的画面是夜雨中的仓库，枪声，爆炸，一股热浪将他掀飞。再睁眼，已是此地。
他摸了摸袖中暗袋，那把随身携带的手术刀还在。指尖触到金属的瞬间，心稍稍稳了些。
他靠向身后一块残碑，借力站直。太阳刚出，光色微弱，风从北面来。他眯眼辨向，大致判断此处位于河流下游南岸。不远处有水腥味飘来，混着腐败气息。
他握紧枯枝，一步步向前挪动。野狗见他动作，龇牙低吼，却不敢近前。他呼吸放轻，脚步缓慢而警觉。
十步之外，一道佝偻身影正蹲在一具泡胀的尸体旁。
那人穿着褪色褐袍，腰间挂皮囊与竹匣，手上有老茧，指节粗大。他正用银针探入尸体鼻腔，动作虽慢，却极有章法。身旁摆着几样简陋工具：小刀、棉布、瓷瓶。
林深停住脚步。
这人不是寻常百姓。看其举止，应是专事验尸之人。
巷口传来的动静止于铺前，来人是开封府的老仵作赵铎，六十上下，眉目深皱，鼻梁高挺，一双眼睛浑浊却锐利。他在开封府当差三十多年，经手案子不下千桩，在汴京西郊一带颇有名声。为人固执守旧，信古法重经验，最厌外行人妄议尸检。
赵铎察觉有人靠近，猛然抬头，目光如钩。
“谁？”声音沙哑。
林深摊开双手，缓步上前：“老丈，我迷了路。此地是何处？”
赵铎盯着他打量片刻，见其衣衫破旧但身形挺拔，眼神清明无惧，手中枯枝却不曾放下，显是防备周全。
“乱葬岗。”他冷冷道，“死人睡的地方。你若没病，就别在这儿晃。”
林深不动：“刚才河里捞上来的？”
赵铎一怔：“你怎知是从河里来的？”
“水渍。”林深指向尸体脚踝，“皮肤褶皱明显，指甲发白，是长时间浸泡所致。而且……”他顿了顿，“你身后那条小渠，今晨还有水流痕迹。”
赵铎眉头微动，未接话，只低头继续查验。他翻开尸体眼皮，又掰开嘴查看舌苔，最后点头：“溺亡无疑。脸青唇紫，口鼻有泡沫残留，正是水入口鼻窒息之象。”
林深走近两步，蹲下。
尸体面部浮肿，肤色泛青，确实像淹死的。但他目光落在颈部时，微微一顿。
那里有一圈极细的环状压痕，几乎被浮肿掩盖，若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他不是淹死的。”林深开口。
赵铎猛地扭头：“你说什么？”
“他是先被人扼住脖颈，致昏或死亡后，再抛入水中。”林深语速平稳，“脸青是水中浸泡造成，但指甲不泛蓝，说明血液未完全停滞。喉结左侧有轻微错位，加上颈前这道压痕——是手指用力掐压所致。再看后颈，有淤痕对称，应是施暴者一手固定头部，另一手行凶。”
赵铎脸色骤变，立刻俯身重查。
他拨开湿发，果然在后颈发现一道浅淡淤红，与前颈痕迹位置相对。他又伸手探喉结，指腹摩挲片刻，神情凝重起来。
“不可能……”他喃喃，“我几十年验尸，从未听过这种断法。”
“你用的是望、闻、问、切，可这套方法漏掉了力学痕迹。”林深指着尸体颈部，“人在被掐时会挣扎，肌肉收缩，皮下毛细血管破裂，留下指痕。死后入水，表皮膨胀，反而会掩盖这些细节。你若只看面色口鼻，自然误判。”
赵铎沉默良久，终于抬眼盯住他：“你到底是谁？哪来的？”
林深未答。
他只是缓缓伸出手，轻轻拨开尸体衣领。
在左肩锁骨下方，一个针尖大小的孔洞藏于褶皱之中，周围皮肤略呈淡紫，像是某种药液注入后的反应。
赵铎瞳孔一缩。
“这……这是何物？”
林深摇头：“还不清楚。但绝非自然形成。若我没猜错，此人死前曾被注射过什么东西。”
赵铎盯着那小孔，手微微发抖。他一生验尸，见过刀伤、毒杀、缢死、溺毙，却从未有人能从一具浮尸身上看出如此细致的线索。
更没人敢在他面前质疑验尸结论。
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衣衫褴褛，浑身狼狈，说话却条理分明，每一句都直指要害。
他忽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你懂验尸？”他问。
“我学过。”林深收回手，“不止验尸，还懂如何让死人‘开口’。”
赵铎死死盯着他，仿佛要看穿他的来历。
远处，一只野狗啃食半截手臂，发出咯吱声响。雾气仍在，但已稀薄几分。天光渐亮，照在两人之间那具尸体上。
林深站着没动。
他知道，自己不能走。
这个时代没有身份证，没有通讯，没有支援。他孤身一人，伤未愈，记忆残缺，唯一能依靠的，是他脑子里那些现代刑侦知识。
而现在，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赵铎终于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林深。”
“林深……”赵铎重复一遍，声音低沉，“你说这人不是淹死的，那你告诉我——凶手为何要这么做？先掐晕，再抛尸河中？”
林深看向尸体耳后：“因为水能洗掉证据。口鼻泡沫让人第一眼看去就是溺亡。只要没人细查颈部，案子就会草草结案。抛尸河道，还能让尸身随流漂远，增加追查难度。”
“可他为何要打一针？”赵铎追问。
“两种可能。”林深说，“要么是杀人手段的一部分，比如用药物加速昏迷；要么……是为了销毁某种体征，比如中毒迹象。这一针打得极准，位置隐蔽，手法熟练——绝非普通人所为。”
赵铎呼吸一滞。
他忽然意识到，若真如这年轻人所说，那此案背后牵扯的，恐怕不只是命案那么简单。
他盯着林深，眼神复杂：“你从哪儿学的这些？”
林深沉默。
他无法解释。他只知道，从醒来那一刻起，这个世界就在排斥他。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头脑里的知识。
“我只是知道该看哪里。”他说。
赵铎盯着他许久，终于叹了口气：“罢了。你既懂这些……那就留下来。等衙门差役来了，我带你去见提点刑狱司的人。”
林深点头。
他依旧站在尸体旁，目光未移。
晨雾将尽，乱葬岗的轮廓逐渐清晰。远处传来脚步声，似有差役赶来。
但林深的心思，仍停留在那枚针孔上。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真正的谜题，才刚刚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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