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轿出巷,天光破晓,鼓乐齐鸣。
正门大开,御赐红毯从街心一直铺到谢府阶前,金灯先漆,两尊铜狮披红。
皇后娘娘亲遣内廷大总管高棒凤仪灯前导,灯面绣“宁”字,以示--洛氏女,今日不是嫁世子,是入我皇家眼。
洛宁安端坐轿中,盖头未掀,却听见外头山呼“千岁”声里,夹着一道凤声的女音“宁儿,莫怕,本宫在此”--是皇后娘娘亲临。
轿车被一只鎏金甲套的手掀起,指尖凤仙染就的蔻丹比喜帕还艳。
皇后娘娘身穿一件月色纻丝常服,衣角却暗暗压着九泯金线凤纹,一步一曳,尾羽便像火舌般从裙摆里舔出来,闪得人睁不开眼。
她一到来,鼓乐都静了。
满条长街,乌压压跪下去一片山呼“皇后娘娘千岁”。
皇后娘娘抬手,声音不高,却带着笑“都起来,今日是谢府娶妇,不是本宫朝会”。
“本宫是来喝世子世子妃的喜酒的”皇后娘娘继续说到,众人面面相觑。
知道洛宁安不仅得到了谢家的宠爱,更得到陛下皇后娘娘的宠爱。
“安儿,来。”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压得满阶朱紫尽低头。
轿车帘幔一掀,先探出的是洛宁安的手——指尖还留着昨夜握喜剪的凉意,却在触及皇后指尖的一瞬,被那一点温度烫得轻颤。
皇后握住了,指腹在她腕侧摩挲,像摩挲一枚将孵的卵,动作轻得近乎虔诚。
“本宫教你最后一礼。”
她侧首,凤眸里映出轿车外那道颀长身影——谢泽已除冕,换世子吉服,金绣五爪,却压不住他眼底那簇火。
火里只装一个人。皇后看着他,忽然想起自己出嫁那日,先帝也是这般立在丹陛之下,背脊绷得像拉满的弓,却在她足尖点地时,悄悄伸手,用袖口擦去她鞋面一点尘。
“世子”。
她唤,声音像破冰的春水,带着不容错认的威仪,却偏又在尾音里藏了一丝笑。
“臣在。”
谢泽单膝点地,金蟒下摆“沙”一声,扫过阶前新铺的红毡。
他低头,却未垂眼——目光穿过皇后凤裙十二幅,直直落在那只被皇后握着的、小小的手上。
皇后抬步,凤舄踏下轿车最后一阶。
十二幅裙裾如丹霞倾泻,掩住洛宁安曳地的翟衣下摆,却掩不住她发间那支鎏金双鸾——鸾嘴衔珠,颤巍巍垂在眉心,像一滴将坠未坠的喜泪。
皇后牵着她,一步、两步,第三步时,洛宁安足尖忽然一绊——翟衣太重,头帕太沉,她看不见前路。
谢泽指尖一动,几乎要掠上阶,却被皇后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慌什么?”
皇后低笑,声音只够洛宁安听见。
她握着那只手,忽然翻转,掌心向上——露出掌中一物:一枚羊脂玉佩,镂着并蒂莲,莲心却刻着“谢”字。
那是她昨夜从自己身上解下的,戴了二十三年,从闺阁到深宫,从未离身。
“本宫当年入宫,母后给我此物,说‘若有一日,你能亲手交出去,便不算输’。”
她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字字落在洛宁安心口,砸出小小的坑。
皇后指尖一松,玉佩落入洛宁安掌心,冰凉,却瞬间被体温焐热,像接住了一滴雪化的春。
“如今,本宫给你。”
她抬眼,看向阶下那少年——谢泽仍单膝跪着,背脊却绷得笔直,像一柄待出鞘的剑。
皇后忽然伸手,拂去洛宁安喜帕下角一点褶皱,动作温柔得近乎残忍。
“世子”。
她再唤,声音拔高,凤鸣般清越。
“本宫把宁儿,交给你了。”
语罢,她牵起洛宁安的手,向前一递——不是递向谢泽,而是递向虚空,递向那一条铺陈至宗祠的红毯,递向未知却既定的岁月。
谢泽却在此刻抬头,双膝落地,重重叩首——
“咚”。
额头击在红毡,声音闷而沉,像战鼓第一声。
他直身,双手高举,掌心向上,虎口处一道新伤——那是昨夜替宁儿削喜烛,被烛刀划的。
血已结痂,却在他此刻用力时,又渗出一点猩红。
“臣,谢泽,”
他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字字铿锵。
“叩谢皇后娘娘。”
“自此之后,”
“洛宁安之喜,即臣之喜;”
“洛宁安之泪,即臣之刃;”
“天地可鉴,祖宗共听——”
“若违此誓,”
“谢氏宗祠,不容臣骨。”
皇后垂眸看他,忽然笑了。那笑意从眼底漫出,像春冰乍裂,带着“终于”二字。她伸手,把洛宁安的手,轻轻放入谢泽掌心——
一大一小,一刚一柔,一热一凉。
却在接触的瞬间,十指自发扣紧,像两枚失散多年的榫卯,终于在此刻,严丝合缝。
皇后退后一步。
凤裙扫过红毯,像晚霞褪去,露出夜空第一颗星。她抬手,十二旒步摇同时静止,声音清越如磬——
“去吧。”
“去拜你们的堂。”
“去把‘洛’与‘谢’,”
“写成同一个姓。”
风在此刻忽起,吹得喜帕一角轻掀——洛宁安看见谢泽的眼,看见他眼底那簇火,终于烧到她面前。
她指尖一紧,听见他在她耳侧,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宁儿,”
“我接你回家了。”
谢府
喜堂设在谢氏宗祠。
七十二盏琉璃灯,一盏一盏,把“囍”字照得金汁淋漓,像要从檐角淌下来。
供案上三牲列鼎,却压不住满室沉香——那是谢泽四岁开蒙时,老夫人亲手埋下的老山檀,说“留我孙儿迎妇当日用”。
如今香烟一缕,直上梁间,缠着祖宗牌位,也缠着两个新人的喜袍。
鼓三通,锣三叠。
宁儿由全福太太扶出,翟衣十二重,金翟尾尾欲飞;却飞不动——腰间一双手,是谢泽隔着喜帕递来的。
他指尖比喜服还红,像染了朱砂,一寸寸扣住她,把“别怕”两个字揉进她掌心。
喜帕下,她看见他靴尖并着自己的鞋尖,一对金线鸳鸯,尾对尾,却都朝前——像他们,看似各自行礼,其实早已同路。
“跪——”
司礼官嗓音清亮,像一刀划开喜堂里紧绷的绸。
红毡铺地,厚三寸,谢泽却先屈膝,左膝重重砸下,右膝却缓了半分——他怕她跟不上。
宁儿俯身,翟衣下摆“沙”地一声,像春夜急雨拍窗,十二尾金翟同时收翅,伏在她裙畔,也伏成一只只小小的护花铃。
“一拜天地——”
二人俯身,额触红毡。谢泽的冕旒“当啷”一声,十二旒玉藻全乱了,像碎月砸进喜帕。
他不管,只低头把呼吸藏进她颈侧:喜帕下角露一截红绳,是他昨夜偷偷系上的,结叫“长命缕”。
他拜的是天地,也是她——天地在上,她在怀里。
“二拜高堂——”
转身。太夫人端坐上首,手却紧攥椅背,指节泛青。老侯爷板直腰背,膝上盖的那方喜毯,绣着“麒麟送子”,被他攥得起了毛。
二人俯身,一拜、再拜。第三拜未起,老夫人忽然探身,一把按住宁儿肩,声音哑得像沉香木炸开:“好孩子,受我这一礼——”竟是要起身回拜。
满堂哗然,谢泽却先一步叩首,额头“咚”地磕在青砖,声音清越:“孙儿代宁儿,受祖母一拜。”那一声,把老夫人眼里的泪震下来,落在喜毯,溅出一朵小小的红梅。
“夫妻对拜——”
二人相对。喜帕遮了宁儿的眼,却遮不住谢泽——他忽然伸手,指尖挑开她帕角一寸,只够看见她唇。
那唇被烛火照得透亮,像一枚熟樱桃,他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宁儿,今日之后,你我共姓。”语罢,一拜。
额心相触,喜帕下的呼吸交缠,像两条春溪撞在一处,溅起的水珠全是“谢”字。
“礼成——”
最后一字落下,七十二盏灯同时“噼啪”爆了个灯花,像祖宗们齐声应“好”。
鼓锣再响,却压不住满屋的心跳:谢泽的、宁儿的、老夫人的、二婶娘、三叔公……所有心跳叠在一起,成了新的喜鼓,把“谢氏长房”四个字,一声一声,敲进宗祠的梁木,敲进祖宗的牌位,也敲进两个新人交握的掌心——
十指相扣,掌心全是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