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遥的大拇指上,那枚红玛瑙扳指沉甸甸的,触感冰凉,却又仿佛带着白六指尖残留的、一丝虚无缥缈的余温。
它像一道枷锁,也像一枚烙印,无声地宣告着她的归属。她握紧了白六那只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力道大得指节都有些发白,仿佛真的怕一松手,眼前这个人就会再次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十年。
白六任由她握着,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未曾改变,银蓝色的眼眸里沉淀着一种洞悉一切却又对一切漠然的微光。
他轻轻动了动手腕,并非挣脱,而是以一种主导的姿态,牵引着她。
“走吧,我的祭司小姐。带你去看看你未来的……巢穴。”
他的用词总是这般奇特而意味深长。
巢穴,听起来不像是公会的据点,倒像是某种野兽盘踞的窝点。
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玩家们,在白六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悄然退开了一段距离,目光中的贪婪和探究被忌惮和恐惧所取代。
白六的名声,在这个游戏里,本身就是一种极具威慑力的存在。
没有人敢上前阻拦,甚至没有人敢大声议论,只是目送着两人离开登出口,消失在游戏大厅熙攘人群的暗影之中。
周遥沉默地跟着,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白六的背影上,偶尔扫过周围光怪陆离的游戏大厅。
巨大的屏幕滚动播放着各种副本的实时战况,玩家的惊呼、系统的公告、道具交易的喧哗交织成一片混乱的背景音。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的世界仿佛缩小到只剩下前方那个穿着黑色风衣、步伐从容不迫的男人。
他们穿过喧闹的区域,走向一条愈发僻静的回廊。回廊的装饰逐渐变得奢华而诡异,地毯是深红色的,踩上去悄无声息,墙壁上挂着一些扭曲的油画,画中人物的眼神似乎总是在跟随过往者。
最终,他们在一扇对开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黑檀木大门前停下。
白六甚至没有抬手,那扇门就无声地向内滑开。
门后的景象,让周遥的瞳孔微微收缩。
与其说这是一个公会的驻地,不如说它是一个光怪陆离的马戏团后台与某种邪教神殿的结合体。
空间极为宽敞,挑高惊人。
穹顶是彩绘的玻璃,描绘的却不是圣洁的天使,而是各种形态怪异、嬉笑怒骂的畸形生物,光线透过玻璃投射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陆离的光斑。
天鹅绒的沙发、铺着兽皮的躺椅、挂着诡异帷幕的秋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又带着铁锈味的奇异香气,像是糖果与鲜血混合的味道。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分散在各处的“成员”。
一个穿着华丽小丑服、脸上画着夸张泪滴图案的男人,正坐在高高的柜台上,抛接着几个苹果,他的嘴角咧开到一个不自然的弧度。
周遥认出他,是那个在游戏里以疯狂著称的小丑丹尼尔。
他看见了白六和周遥拉在一起的手,对其投以不善的目光。
角落里,一个少女安静地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她穿着染血的混搭风运动装,是刘佳仪。她困惑地看了周遥一眼,那目光让周遥想起福利院里那些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冰冷而透彻。
另一个方向,一个戴着金框眼镜的男人正沉默地站在旁边,他的眼神凶悍,像一头蛰伏的凶兽。
木柯。
他停下动作,警惕地看了周遥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继续忙自己的事情。
这就是流浪马戏团。
一群游离在规则之外,危险而诡异的怪物。
白六松开了手,周遥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失去了那点冰冷的依托。
“欢迎来到流浪马戏团。”他张开手臂,语气带着一种戏剧般的浮夸,“如你所见,这里汇集了一些……嗯,很有趣的孩子们。希望你喜欢这个新家。”
他的话音落下,那个抛接着苹果的小丑丹尼尔,突然手一滑,一个苹果直直地朝着周遥的面门飞来!
速度极快,带着破空声。
周遥几乎没有思考。
她身体的本能快于大脑的指令。
她没有躲闪,只是微微偏头,右手以一种极其流畅而精准的动作抬起,并非去格挡,而是五指张开,凌空对着那只苹果轻轻一握。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弦线震颤的声音。
那只飞到她面前的苹果,毫无征兆地、瞬间停滞在了半空中。
距离她的鼻尖不到十公分。
苹果的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几道深紫色的、仿佛被某种无形力量侵蚀出的诡异纹路,然后悄无声息地化作了细密的、散发着同样甜腻腐败气味的粉末,簌簌落下,消失在地毯上。
整个过程不到一秒。
丹尼尔抛接其他苹果的动作顿住了。木柯再次抬头看来。秋千上的刘佳仪摇晃的幅度微微停滞。
白六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似乎颇为满意。
“不错的条件反射。看来福利院的经历,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让你熟悉了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馈赠’。”
周遥缓缓放下手,心脏在胸腔里后知后觉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不是害怕那只苹果,而是她刚刚使用的力量。
那并非她主动驱动的技能,更像是一种深植于本能的反击,而且,那股力量带着一种让她自己都感到些许陌生的阴冷与侵蚀性。
牧四诚愉悦吹了一声口哨,从二楼一跃而下,稳稳落地:“新来的,能耐不小嘛。”
周遥没有理会他,只是看向白六。
“我的房间在哪?”
她需要一点独处的空间,来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来思考这枚扳指代表的含义,来重新评估自己刚刚踏入的这个世界。
白六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轻笑一声,指了指二楼的一个方向。
“左手边第二间。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希望你喜欢我为你挑选的装饰风格。”
周遥点了点头,不再多看其他人一眼,径直朝着楼梯走去。她能感受到身后那些目光,探究的、警惕的、漠然的、恶意的……如同实质般黏在她的背上。
她挺直了脊背,步伐稳定,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
直到走进那间房间,关上门,将所有的视线隔绝在外,她才允许自己靠在冰凉的门板上,缓缓吐出一口紧绷的气息。
房间很大,布置得异常华丽,却也诡异。厚重的暗红色丝绒窗帘垂下,遮住了窗户。
一张巨大的四柱床,床幔是黑色的纱。
梳妆台上摆满了各种精致的化妆品和首饰盒,衣帽间里挂着琳琅满目的衣裙,从优雅的长裙到利落的战斗服,一应俱全。
空气中弥漫着和白六身上相似的那种冷冽又蛊惑的淡香。
这一切都像是精心为她准备的牢笼。
她走到梳妆台前,看向镜中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眼眶还带着哭过的微红,但眼神已经冷静下来,甚至透着一丝冰冷的锐利。
她抬起手,仔细端详着大拇指上的红玛瑙扳指。它在昏暗的光线下,内里仿佛有血液在流动。
这不是礼物,这是代价。
是买下她的价码。
她想起白六的话。
“交易来解决问题,干脆利落,彼此都无需承担多余的负担。”
是啊,交易。
她付出忠诚和力量,他提供庇护和一个留在他身边的可能。
这很公平。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周遥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算不上笑的表情。
她脱下身上那套在福利院副本里弄得脏污不堪的衣服,走进浴室,热水冲刷在身上,洗去血污和菌菇的腥气,却仿佛洗不掉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疲惫。
她看着氤氲水汽中自己手腕上那些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针孔痕迹,那是投资人“抽血”留下的印记。
洗完澡,她换上了一件挂在浴室里的黑色睡裙,尺寸恰到好处。
她走到窗边,拉开一丝窗帘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并非游戏大厅的景象,而是一片虚无的黑暗,点缀着一些遥远而扭曲的光点,像是破碎的星辰。这里似乎是游戏系统中的一个独立空间。
无处可逃。
或者说,她从未想过要逃。
她躺在那张柔软得过分的床上,闭上眼睛。系统面板在她意识中自动展开,显示着她的个人信息、技能树、道具栏。
那个新获得的道具【逆十字架吊坠(品质不明)】静静地躺在那里,图标是一个倒悬的、染血的黑色十字架。
她没有去查看它的属性,注意力被技能栏吸引。
【玩家名称:周遥】
【技能身份:来自天国的祭司小姐】
【技能描述:美丽、优雅、疯狂是你的代名词,你苦苦于阶下徘徊,何时才能得到神明的垂青?(当前阶段:初步共鸣)】
【备注:神明的垂青需要祭品来换取。祭品越珍贵,恩典越丰厚。】
技能名称还是问号。
描述也含糊不清。
“神明的垂青”……是指白六吗?
“祭品”又是指什么?
她想起在登出口,系统让她想象最想要的东西时,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
“我想和白六一直、一直在一起,生死不休。”
这算是……祭品吗?献上自己的执念,换取他的“垂青”?
荒谬却又合理。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周遥瞬间睁开眼,眼神恢复清明和警惕。
她下床,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
“谁?”
门外传来白六带笑的声音。
“看来我的祭司小姐还没有休息。方便我进来吗?有些关于明天公会活动的事情,需要和你谈谈。”
周遥默了片刻,打开了门。
白六已经脱掉了风衣,只穿着里面的白色衬衫,更显得身姿挺拔。他手里端着一杯红酒,姿态悠闲地靠在门框上,银蓝色的眸子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身上的睡裙和还带着湿气的头发上停留了一瞬。
“很合身。看来我的眼光不错。”
周遥没有接话,只是让开身子。
白六走进房间,很自然地坐在了沙发上,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周遥在他对面的床沿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姿态看似顺从,实则充满了戒备。
“首先,欢迎正式加入流浪马戏团。作为核心成员,你有义务参与公会的主要活动,包括但不限于下副本、争夺游戏资源、以及……完成我的一些私人委托。
“其次,马戏团内部,不禁止争斗,但禁止无意义的自相残杀。我需要的是有用的人,而不是尸体。明白吗?”
周遥点了点头。
“明白。”
“很好。”白六抿了一口酒,“明天有个特殊的多人副本,我需要你和我一起。”
“我对其他玩家……”
白六打断了她:“不是让你去打架,你的技能很好,但是需要熟练运用。”
“具体细节明天会告诉你。你需要做的,就是听从指令。”他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手指轻轻拂过她戴着扳指的大拇指,“这枚扳指,关键时刻有别的用处。当然,我希望明天还用不到它。”
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那冰冷的指尖触感让她皮肤泛起一阵战栗。
“好好休息吧,我的祭司小姐,希望明天能在副本里看到你更精彩的表现。”
他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她,笑容变得深邃而难以捉摸。
门轻轻合上。
周遥独自坐在房间里,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红玛瑙扳指。
她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是什么,但她知道,从她握住白六的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躺回床上,闭上眼睛,这一次,她主动去感知意识中的那个技能。
【祭品越珍贵,恩典越丰厚。】
她在心中默念。
“如果我献上我的恐惧呢?”
技能界面没有任何反应。
她换了一种。
“如果我献上我的忠诚?(已献上)”
“或者,我的痛苦?”
就在“痛苦”两个字在她意识中浮现的刹那,技能描述的那行字微微闪烁了一下,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一丝涟漪。
周遥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好像有点明白这个技能的运作方式了。
窗外,虚无的黑暗中,那些扭曲的光点无声地闪烁,仿佛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夜还很长。
而流浪马戏团的新晋祭司小姐,她的舞台,才刚刚揭开帷幕。
明天,将是她的首秀。
无论等待她的是鲜花,还是鲜血,她都必须走下去。
为了那个将她从深渊拉起,又亲手将她推入另一个漩涡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