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朋友

刘怀的死，像一层无形的灰烬，飘落在流浪马戏团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那份惯常的甜腻铁锈味，似乎也掺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灼与死寂。

接连两天，周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她需要时间消化《血色弥撒》带来的冲击，更需要时间面对刘怀死亡所揭示的、更加赤裸裸的残酷规则。

白六那番“考验”之言犹在耳畔，像毒蛇般缠绕着她的思绪。

她试图练习技能，意识沉入那片冰冷的界面。

【渎神者之吻】的名称已然清晰，描述依旧带着亵渎的诗意。她尝试引导体内那股由祭品少女转化而来的能量，它们如臂指使，冰冷而强韧，每一次运转都带来力量增长的确切感受，却也同时提醒着她那力量的来源建立在剥夺与毁灭之上。

偶尔，她会走出房间，在公会驻地里漫无目的地走动。

这地方大得惊人，除了中央大厅和成员房间，还有训练室、藏书区，甚至有一个模拟各种环境的实战区域。

她尽量避免与人接触。

丹尼尔的目光总是充满不加掩饰的恶意；木柯如同幽灵，沉默且难以捉摸；刘佳仪则彻底将自己封闭，房门紧闭，再未出现在秋千上；而白六，自那日后便似乎忙于其他事务，未见踪影。

只有牧四诚，状态有些不同。

他不像刘佳仪那样彻底消失，反而比平时更常出现在公共区域，有时在训练室里疯狂发泄，将沙袋和假人打得砰砰作响；有时则瘫在沙发上，眼神放空，盯着穹顶的彩绘玻璃，一盯就是很久。

他身上的那股张扬劲儿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烦躁易怒又掺杂着空虚的颓唐。

这天下午，周遥在训练室外的走廊上遇到了他。

牧四诚刚结束一轮高强度训练，额发被汗水浸湿，几缕黏在额角。

他靠在冰凉的金属墙壁上喘气，眼神有些涣散。

周遥本想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他却忽然抬起头，猩红的瞳孔对上了她的视线。

“喂，新来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运动后的疲惫。

周遥停下脚步：“有事？”

牧四诚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看你鬼鬼祟祟的，瞎晃悠什么呢？”

语气算不上友好，但也没有太多攻击性，更像是一种无聊的搭话。

“熟悉环境。”周遥言简意赅。

她注意到牧四诚活动肩膀时，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牵动了某种旧伤，她想起刚加入那天，在大厅里看到白六用黑色骨鞭惩戒他的场景。

牧四诚顺着她的目光，也意识到她在看什么，嗤笑一声，带着点自嘲：“怎么？好奇？”

周遥沉默了一下。

她确实好奇，但更多的是想借此了解这个团体内部更真实的运作方式，了解白六掌控人的手段。或许，也能了解一下眼前这个看似暴躁直率、内心却似乎并非全然麻木的盗贼。

　　“嗯。”她点了点头，没有否认，“那天白六为什么打你？”

牧四诚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复杂。

他盯着周遥看了几秒，仿佛在判断她是否值得信任，或者仅仅是想找个人倾诉那无法排遣的情绪。最终，他像是放弃了什么似的，长长吐出一口气，抓了抓头发。

“为了张破纸。”他语气烦躁，带着不甘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纸？”周遥疑惑。

“灵魂纸币。”牧四诚吐出这个词，声音压低了些，仿佛怕被什么存在听去，“刘怀那傻逼的灵魂纸币。”

周遥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了白六说过的话。

“你们的灵魂纸币在我手里，便是我的所有物。”

她也想起了刘怀的结局。

“你……去偷刘怀的灵魂纸币？”她感到难以置信。在明知道白六掌控一切的情况下，去偷另一个成员的灵魂纸币，这无疑是极其危险的挑衅。

“不然呢？”牧四诚斜睨着她，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指望白六那疯子大发慈悲，把那玩意儿还给刘怀？让他有机会脱离这个鬼地方？”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含在嘴里。

周遥愣住了。

她看着牧四诚，试图从他脸上找出虚伪的痕迹，却只看到了疲惫懊恼和一种深藏的痛苦。

“你不是恨刘怀吗？”她想起听到的关于他们过往的零碎信息，似乎有过龃龉。

而且在杀死刘怀的过程中，牧四诚下手毫不留情。

牧四诚像是被这句话刺了一下，猛地站直身体，但牵动了背上的伤，又忍不住吸了口冷气。

他烦躁地捶了一下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

“恨？”他重复着这个字眼，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笑声却干涩无比，“倒也算不上吧。”

他转过身，背对着周遥，肩膀微微垮下，声音闷闷地传来：“那家伙就是个蠢货。一次又一次被人骗，我他妈是瞧不上他，是生气。”

他的语气激动起来，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但这愤怒底下，周遥却听出了别的东西。

“听白六说，你们以前是朋友？”周遥轻声问，引用了白六曾经可能提过的话。

牧四诚的背影僵了一下。

良久，他才缓缓转过身，脸上那些暴躁的情绪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茫然的疲惫。他看着周遥，眼神复杂。

“朋友……”他咀嚼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尝一颗早已变质的糖果，既有淡淡的甜味回忆，更多的是满嘴的苦涩。“算是吧。在大学里那会儿，一起打过球，逃过课，吹过牛。他那人，怂是怂了点，但对认准的人还算讲义气。”

他的目光飘向远处，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但很快又聚焦回来，带着嘲弄：“可是在这个鬼地方，讲义气有个屁用？懦弱就是原罪。他保护不了自己想保护的人，反而成了拖累。”

周遥沉默着，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牧四诚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直视着周遥的眼睛：“你还问我，是不是还把他当朋友？”

周遥点了点头。

牧四诚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苦涩的笑容，混杂着无奈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悲伤。他指了指自己背后那可能依旧隐隐作痛的伤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破罐破摔的坦然：“当然，不然我这顿打不就白挨了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周遥心中的某个锁扣。

她瞬间明白了牧四诚那看似矛盾行为背后的逻辑。

但牧四诚似乎不需要她的回应。

他扯了扯嘴角，恢复了那副略带痞气的模样，尽管显得有些勉强：“行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怪恶心的。”

他挥了挥手，像是要驱散这过于沉重的气氛。

“在这鬼地方，谈什么朋友不朋友的，可笑。活着就不错了。”

他转身要走，却又停下，背对着周遥，声音低沉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告诫她，也像是在告诫自己：“新来的，记住这里的规矩。老大不喜欢手下的人有太多自己的想法，尤其是那些没用的软肋。刘怀就是最好的例子。收起你那点不必要的同情心，想办法变强，活下去，才是正经。”

说完，他不再停留，快步离开了走廊，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周遥独自站在原地，走廊里只剩下她轻微的呼吸声。训练室里器械运转的低鸣隐隐传来，更衬得四周一片寂静。

牧四诚的话在她心中回荡。

“当然，不然我这顿打不就白挨了吗？”

或许自己可以帮帮他。

她如是想着，最终却又摇了摇头。

且不说别人，周遥现在可是自身难保。

无论如何，活下去，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而变强，是活下去的唯一途径。

至于内心深处那处尚未完全被同化的干净地方，以及那点微弱到极致对温暖的本能渴望，只能暂时深埋，等待未知的将来，或许发芽，或许彻底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