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空气凝滞成一种具有重量的实体，沉甸甸地压下来，混杂着铁锈、消毒水，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永远无法彻底祛除的霉味。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顶角那个摄像头冰冷的红点，和偶尔从头顶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脚步声，标记着另一个世界的存在。
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影。
他几乎嵌进了那片阴影里，手腕和脚踝上暗沉的金属与苍白的皮肤形成刺眼的对比。
一条细链绕过颈圈，另一端锁死在墙壁里，长度经过精心计算，刚好允许他到达房间中央那块作为便池的凹陷地漏，或者门口那个用于递送食物的不锈钢托盘，但绝不可能触碰通往自由的那扇厚重铁门。
他叫江郁，曾经的名字，代表过荣誉、正义，以及将此刻踩在他头上的那个人——周凛——亲手绳之以法的誓言。
脚步声清晰起来，沿着楼梯向下，不紧不慢，每一步都精准地敲打在心脏收缩的间隙。
铁门上的窥视孔被拉开，外面的人看了一眼，然后才是钥匙转动锁芯的金属摩擦声。
门开了，周凛的身影堵在门口，逆着光，剪裁精良的西装裤线利落得像刀锋。
他走了进来，锃亮的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他手里把玩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杯，杯壁外侧凝结着细密的水珠，里面晃动着小半杯清澈的液体。
江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喉结却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干渴像一团烧灼的沙，堵在他的喉咙深处。
周凛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目光缓慢地扫过他那头许久未打理、显得脏污纠缠的头发，扫过他消瘦见骨的脸颊，最后落在他因为缺水而微微起皮、渗着血丝的嘴唇上。
寂静在蔓延，是一种猫玩弄爪下老鼠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周凛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那是江郁最熟悉的、预示着羞辱即将来临的表情，他抬起脚，用鞋尖，那冰凉昂贵的皮革，蹭了蹭江郁的下巴。
“渴了？”声音带着一种故作温柔的残忍。
江郁的身体颤抖起来，不是害怕，是一种更深层的、几乎成为本能的条件反射，他闭上眼，睫毛剧烈地颤动着。
鞋尖稍稍用力，迫使他抬起头。
“老规矩。”周凛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笑意，“学几声来听听，叫得让我满意，这杯水就是你的。”
屈辱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残存的那点属于“江郁”的意识在疯狂嘶吼，在咒骂，恨不得扑上去撕咬这个男人的喉咙。但身体却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一种被漫长的时间和无休止的折磨驯化出的、近乎自动的反应，生存的本能压垮了摇摇欲坠的尊严。
他张开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沙哑得不成调的声音。
“没吃饭吗？”周凛的脚挪开，随即不轻不重地踩在他的侧脸上，将他半张脸压向粗糙的地面，“大声点，清晰点，让我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脸颊被粗糙的水泥地磨得生疼，呼吸变得困难，那杯水在眼前晃动着，折射出诱人的光芒。
江郁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寂灭了。
他张开嘴，清晰地、颤抖地，发出了两声短促而难堪的呜咽。
“汪……汪……”
声音在地下室里空洞地回响，丑陋得让他想立刻死去。
周寂满意地笑了。一种真正愉悦的笑容，他挪开脚，蹲下身，像奖励一条真正听话的狗那样，将玻璃杯递到江郁嘴边。
江郁迫不及待地凑过去，贪婪地吮吸着那点救命的水源，水流得太急，他被呛得咳嗽起来，水渍顺着下巴淌落，狼狈不堪。
周凛看着他，伸手揉了揉他脏污的头发，动作甚至称得上轻柔。
“早这么乖不就好了？”他低语，语气近乎宠溺，内容却令人胆寒，“何必受那么多苦呢，我的郁犬。”
喝完水，江郁甚至无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那只刚刚踩过他的手掌，这个动作取悦了周凛，他低笑一声，站起身。
“晚上有个应酬，乖乖待着。”
铁门重新关上，落锁声清脆决绝。
地下室里重归死寂。
江郁蜷缩回角落，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没有眼泪，早在第一年之后，他就流不出眼泪了，他只是缩着，像一具被抽空了所有灵魂和骨头的皮囊。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隐约传来门铃的声音。
周凛似乎已经出门了，这铃声……他混沌的脑子缓慢地转动着，是了，每周这个时间，钟点工会来打扫别墅。
头顶安静了片刻。
突然，一阵异样的、轻微而持续的刮擦声，从地下室唯一的通风口方向传来。
那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江郁猛地抬起头，混沌的眼珠转动了一下，迟缓地聚焦到声音的来源——那个位于墙壁高处、只有巴掌大小、装着粗大铁栅栏的通风口。
外面……有人？
不是周凛。不是钟点工，钟点工从不会靠近这个被明令禁止的区域。
那声音又响起了，嗒，嗒嗒。
像是什么东西在轻轻敲击铁栅栏。
一股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江郁的心脏。那是什么？是希望？
不，他不敢奢望那个，更像是一种极度的惊悸和不敢置信。
他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链子在地上拖出哗啦的声响，他艰难地仰起头，看向那扇小小的、透进些许外界微光的通风口。
一张纸条，被卷成细条，从栅栏的缝隙里塞了进来，飘落下来。
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死水般的囚笼里。
江郁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那张纸条，他展开它。
上面是一行打印的宋体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瞳孔深处。
【江警官，坚持住，我们已定位，三天后救你。】
江警官……
三个字，一个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劈开了他混沌的脑髓，将那些被刻意遗忘、被强行磨灭的过往，血淋淋地挖了出来。
他曾是身穿警服、誓言铮铮的江郁。
他曾立志要铲除周凛这个盘踞在城市阴影里的毒瘤。
他不是……不是一条等着主人投喂、学着狗叫乞怜的……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他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死死攥着那张纸条，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希望，真的是希望。
外面有人知道他还活着！知道他被关在这里！他们就要来了！
狂喜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惧彻底吞噬。
周凛，周凛会怎么做？
如果被发现……如果救援失败……
他见识过周凛的手段，那不仅仅是肉体上的折磨，那是能一点点碾碎人的意志、挖空人的灵魂、将人彻底变成另一种东西的、精密而残忍的工程。
三年，他已经被改造了三年。
他能撑到三天后吗？
周凛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在他脑海里浮现，带着冰冷的笑意。
恐慌像藤蔓一样勒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扑到地漏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必须毁掉这张纸条，立刻，马上！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他颤抖着手，将纸条撕得粉碎，甚至塞进嘴里，混着唾液艰难地咽了下去，碎片刮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刺痛。
做完这一切，他虚脱般地瘫倒在地，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
完了。
周凛会看出来的。
一定会的。
那个人是个魔鬼，能洞察他所有细微的变化，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情绪冲击，他不可能掩饰得天衣无缝。
脚步声！
又一次从头顶传来！
越来越近，走向地下室的门！
江郁的血液瞬间冻僵了，他连滚带爬地缩回角落，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之前一样——麻木、顺从、空洞。
但他控制不住自己急促的呼吸，控制不住眼神里残存的惊惧。
锁孔转动。
周凛走了进来，他似乎是回来取什么东西，脸上带着一丝即将赴宴的轻松随意。
但他走进来的第一步，脚步就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精准的扫描仪，瞬间就笼罩了整个地下室，最后，落在了蜷缩在角落的江郁身上。
周凛脸上的随意慢慢褪去了。他微微偏了下头，像是在品味着什么。
地下室的空气变了。
不再是凝固的死寂，而是充满了一种无形的、高度紧绷的、一触即发的张力。
他慢慢踱步到江郁面前，停下。
沉默持续了足足一分钟，每一秒都像凌迟的刀。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滑，听不出丝毫情绪：“我可爱的郁犬……”
他蹲下身，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江郁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告诉我，”周凛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开他的瞳孔，嘴角弯起一个极致温柔的弧度，“在我离开的这短短四十七分钟里……”
“发生了什么，让你兴奋得连瞳孔都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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