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申江的梅雨季总来得猝不及防。
清晨六点，萧公馆花园里的白玉兰被夜雨打落了半地，青石板路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萧清瑜站在二楼卧室的穿衣镜前，指尖捏着米白色真丝衬衫的领口，将珍珠纽扣一颗颗扣到顶端。镜中的女子身形纤挺，乌发被一丝不苟地挽成低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柔和的下颌，唯有那双眼睛，是江南女子少有的清亮锐利，像淬了晨露的寒星。
“大小姐，车备好了。”楼下传来张妈的声音，带着老仆特有的温和。
萧清瑜应了声，拎起椅背上的黑色皮质公文包——包是德国产的，边角缝着细巧的暗纹，是去年父亲萧明远去柏林考察时带回来的。她走到梳妆台旁，拿起那支浅豆沙色的唇膏，对着镜面轻轻抹了一层，又用指腹晕开，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唇色的苍白。
下楼时，餐厅里已经摆好了早餐。长条红木餐桌上，骨瓷餐盘里盛着煎得金黄的溏心蛋，旁边是烤得酥脆的吐司和温在银壶里的牛奶。萧明远坐在主位上，戴着老花镜翻看早报，指节分明的手握着银质餐叉，动作间仍带着老派学者的斯文。他是仁心医院的院长，申江城里有名的外科医生，当年在哈佛医学院留学时，曾是同期最年轻的博士。
“清瑜，今天要去孙公馆？”萧明远抬头，目光从报纸上移开，落在女儿身上。
“嗯，孙夫人上午要见法国领事馆的参赞夫人，让我提前准备好资料。”萧清瑜拉开椅子坐下，拿起吐司轻轻咬了一口。
“最近局势不太平，警备司令部昨天又在法租界搜捕了，你路上注意安全。”萧明远放下报纸，眉头微蹙。他指节上还留着常年握手术刀的薄茧，此刻正无意识地摩挲着餐刀的柄。
萧清瑜点头：“知道了父亲，司机老周会送我到孙公馆门口。”
正说着，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黄曼君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领口滚着细细的水钻，手里拿着一把绣着兰草的团扇，慢悠悠地走下来。她是萧清瑜的母亲，黄家的大小姐，当年黄家在申江做棉纱生意，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后来虽家道中落，可黄曼君身上的贵气却半点没减。
“清瑜，你二姐昨天托人带信来，说在北平一切都好，让你别担心。”黄曼君走到餐桌旁坐下，佣人立刻上前为她倒了杯咖啡。她端起咖啡杯，用小勺轻轻搅动着，目光落在萧清瑜身上，“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总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前几天你易家表姐还说，想给你介绍个朋友，是财政部的参事，人品学问都好。”
萧清瑜握着牛奶杯的手顿了顿，轻声道：“妈，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些。”
“不想考虑？你都二十五了！”黄曼君放下咖啡杯，声音提高了些，“你大姐嫁去南京三年，孩子都有了，你倒好，天天围着孙夫人转。孙夫人再好，能给你安排一辈子不成？”
“曼君，孩子有自己的想法，你别逼她。”萧明远开口解围，“清瑜在孙公馆做秘书，也是想多学些东西，总比在家里当大小姐强。”
黄曼君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拿起叉子戳着盘子里的鸡蛋，脸上带着几分不满。萧清瑜知道母亲是为自己好，可她实在没心思考虑婚事。孙夫人不是普通的官太太，她是孙总长的遗孀，手里握着不少人脉资源，跟着孙夫人，能看到的世界远比深宅大院里广阔得多。
吃过早餐，萧清瑜拎着公文包出门。老周已经把黑色的福特轿车停在了门口，见她出来，立刻上前拉开车门。车驶出萧公馆所在的静安路，沿着霞飞路往法租界方向开。路边的梧桐树叶子被雨水打湿，绿得发亮，偶尔能看到穿着西装的外国人牵着洋犬走过，街角的咖啡馆飘出浓郁的香气，一派平和景象。可萧清瑜知道，这平和之下，藏着多少暗流涌动。
上个月，北伐军刚进驻申江，局势越发复杂。警备司令部的人天天在街上巡逻，时不时就会有搜查行动，商铺老板们都人心惶惶。孙公馆在法租界的核心地段，相对安全些，可孙夫人最近也变得格外谨慎，很多重要的会面都改在了家里。
车到孙公馆门口时，才七点半。黑色的铁门上爬满了常青藤，门柱上挂着两个铜制的门环，刻着精致的花纹。守门的老陈见是萧清瑜，立刻拉开大门，笑着说：“萧秘书，您今天来这么早。”
“孙夫人上午有会面，我提前来准备资料。”萧清瑜点头致意，走进院子。
孙公馆是一栋法式洋房，红砖墙配着白色的廊柱，院子里种着大片的玫瑰，此刻正开得热烈。萧清瑜沿着鹅卵石小路走到正门口，刚要推门，就听到客厅里传来孙夫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急促。
“……席副司令那边，你再去催催，务必让他今天中午之前给我答复。”
萧清瑜脚步一顿，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席副司令，指的是警备司令部的副司令席维安。这个人在申江城里名气极大，不是因为他的职位，而是因为他的手段。听说他是行伍出身，早年跟着张作霖打仗，后来投靠了北伐军，为人狠辣果决，上个月搜捕共产党时，他亲自带队，一夜之间抓了二十多个人，手段强硬，连法租界的巡捕房都要让他三分。
孙夫人似乎挂了电话，萧清瑜整理了一下衣领，轻轻推开房门。客厅里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孙夫人坐在沙发上，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丝绒旗袍，头发绾成精致的发髻，戴着一对珍珠耳环。她今年四十多岁，保养得极好，脸上几乎看不到皱纹，只是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几分疲惫。
“清瑜来了。”孙夫人抬头，看到萧清瑜，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资料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孙夫人。”萧清瑜走上前，将公文包里的文件夹递过去，“里面有参赞夫人的背景资料，还有她这次想谈的文化交流项目的方案，我已经核对过三遍了。”
孙夫人接过文件夹，翻开看了几页，满意地点点头：“还是你做事细心。对了，上午席副司令可能会过来，你帮我接待一下，我先去楼上换件衣服。”
萧清瑜愣了一下：“席副司令？他来是有什么事吗？”
“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为了租界里的那些事。”孙夫人放下文件夹，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最近警备司令部想在法租界里增设岗哨，法国人不同意，两边僵着。席维安想让我从中斡旋，毕竟我跟参赞夫人还算熟。”
萧清瑜点头：“我知道了，孙夫人。”
孙夫人起身往楼上走，走到楼梯口时，又回头叮嘱：“席维安那个人脾气不好，说话直，你多担待些，别跟他计较。”
萧清瑜应了声，看着孙夫人上楼，才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她打开文件夹，又仔细核对了一遍资料，确保没有遗漏。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的，打在玻璃窗上，留下一道道水痕。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挂钟的滴答声在空气中回荡。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门口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很沉，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萧清瑜起身走到门口，刚要开门，门就被从外面推开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穿着深灰色的军装，肩章上缀着两颗银色的星徽，是副司令的军衔。他身形挺拔，比寻常男人高出大半个头，宽肩窄腰，军装穿在他身上，格外英挺。男人的脸上带着几分冷硬的线条，下颌线清晰分明，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锐利如鹰，扫过客厅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就是席维安。
萧清瑜定了定神，走上前，微微颔首：“席副司令，您好。孙夫人正在楼上换衣服，让我先接待您。”
席维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的眼神很沉，带着审视的意味，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萧清瑜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却还是保持着镇定，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你是孙夫人的秘书？”席维安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军人特有的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是，我叫萧清瑜。”
席维安点点头，没再说话，径直走到客厅中央的沙发上坐下。他坐姿端正，双手放在膝盖上，背脊挺得笔直，即使是坐着，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萧清瑜走到旁边的茶几旁，拿起茶壶，为他倒了杯茶。
“席副司令，您喝茶。”她将茶杯递过去，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席维安的手很烫，指节粗大，掌心有厚厚的茧，显然是常年握枪留下的痕迹。
席维安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地蹭过她的手背，感受到她手背上的微凉，抬眼看了她一眼。萧清瑜立刻收回手，走到办公桌旁，拿起文件夹，装作整理资料的样子，避开了他的目光。
客厅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和挂钟的滴答声。席维安喝了口茶，目光落在墙上的油画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萧清瑜偷偷抬眼，看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深，像是藏着一片海，让人看不透。萧清瑜连忙低下头，心跳有些加速。
她之前听人说过，席维安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手上沾了不少血。可此刻近距离看着他，却觉得他并非传言中那般可怕，只是气场太强，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孙夫人换了一件酒红色的旗袍，领口和袖口绣着金线，显得格外华贵。她走到客厅里，笑着说：“席副司令，让你久等了。”
席维安站起身，微微颔首：“孙夫人客气了。”
孙夫人走到沙发旁坐下，示意席维安也坐，然后对萧清瑜说：“清瑜，你去把我书房里的那个紫檀木盒子拿过来。”
萧清瑜应了声，转身往书房走。孙公馆的书房很大，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大多是外文版的。她走到书桌旁，看到那个紫檀木盒子放在书架的第三层，伸手拿了下来。盒子很重，上面刻着精美的缠枝莲纹。
她抱着盒子往客厅走，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席维安的声音传来：“孙夫人，法国人那边要是不同意，我只能采取强制措施了。”
“席副司令，不可鲁莽。”孙夫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劝阻，“法租界不是普通地方，一旦闹僵，影响不好。我今天会跟参赞夫人好好谈谈，尽量说服她。”
“我给您三天时间。”席维安的声音很坚决，“三天之后，不管法国人同不同意，我都会在租界里增设岗哨。”
萧清瑜走进客厅，将紫檀木盒子放在茶几上。孙夫人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翡翠手镯，颜色翠绿，质地通透，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我前几天从古董店里淘来的，参赞夫人喜欢这些东西，希望能帮上忙。”孙夫人说着，将盒子盖好，“席副司令，这件事就拜托您多等几天。”
席维安看着那对翡翠手镯，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点了点头：“好，我等您的消息。”
说完，他站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了。”
孙夫人送他到门口，萧清瑜也跟在后面。席维安走到门口，回头看了萧清瑜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然后转身离开了。
看着他的汽车消失在雨幕中，孙夫人才松了口气，对萧清瑜说：“这个人，真是越来越强硬了。”
萧清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门口的雨，心里却想起了刚才席维安的眼神。那个眼神，像是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印记，挥之不去。
上午十点，法国领事馆的参赞夫人如约而至。参赞夫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穿着华丽的法式长裙，戴着一顶宽檐帽子，脸上带着精致的妆容。萧清瑜按照提前准备好的资料，有条不紊地向她介绍着文化交流项目的方案，语言流畅，逻辑清晰。参赞夫人听得很认真，时不时提出一些问题，萧清瑜都一一解答，没有丝毫慌乱。
孙夫人坐在一旁，看着萧清瑜从容应对的样子，眼里露出满意的神色。她当初之所以选择萧清瑜做秘书，就是看中了她的沉稳和聪慧。萧清瑜是萧家的大小姐，父亲是有名的医生，母亲是黄家的小姐，家世清白，又受过良好的教育，英文说得极好，这样的人，做秘书再合适不过。
会谈进行得很顺利，参赞夫人对方案很感兴趣，也答应会帮忙劝说法国领事馆同意警备司令部在租界里增设岗哨的请求。送走参赞夫人后，孙夫人对萧清瑜说：“清瑜，今天辛苦你了。中午就在这里吃饭吧，我让厨房做了你喜欢的糖醋排骨。”
萧清瑜笑着道谢：“谢谢孙夫人。”
中午吃饭时，孙夫人忽然说：“清瑜，你觉得席副司令这个人怎么样？”
萧清瑜愣了一下，没想到孙夫人会突然问这个问题，她想了想，谨慎地说：“席副司令看起来很威严，做事也很果断。”
孙夫人笑了笑：“你只看到了表面。席维安这个人，虽然手段强硬，但内心并不坏。他当年在东北打仗，救过不少老百姓。后来投靠北伐军，也是因为看不惯张作霖的做法。”
萧清瑜有些意外，她之前听到的关于席维安的传言，大多是负面的，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一面。
“他今年三十岁，还没有结婚。”孙夫人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萧清瑜身上，“你父亲是仁心医院的院长，母亲是黄家的小姐，你又是萧家的大小姐，论家世，跟他很般配。”
萧清瑜的心猛地一跳，连忙说：“孙夫人，我……”
“你先别急着拒绝。”孙夫人打断她的话，“席维安虽然是行伍出身，但他很尊重有学问的人。你聪明能干，又有见识，要是能嫁给她，以后在申江城里，没人敢欺负你。”
萧清瑜低下头，手里握着筷子，心里乱成一团麻。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和席维安这样的人产生交集，更别说结婚了。
“我知道你可能一时接受不了，没关系，你慢慢考虑。”孙夫人没有再逼她，只是笑着说，“吃饭吧，糖醋排骨要凉了。”
萧清瑜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糖醋排骨，却觉得没什么味道。她的脑子里全是孙夫人刚才说的话，还有席维安那双锐利的眼睛。
下午，萧清瑜处理完工作，向孙夫人告辞。走出孙公馆时，雨已经停了，天空放晴，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老周已经在门口等她了，见她出来，立刻拉开车门。
车往萧公馆的方向开，萧清瑜靠在车窗上，看着路边的风景。申江的街道很繁华，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可她却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她想起了父亲说的局势不太平，想起了席维安的强硬，想起了孙夫人的提议，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回到萧公馆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黄曼君正在客厅里和易家大夫人易佩珊说话。易佩珊是黄曼君的亲妹妹，穿着一身粉色的旗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看到萧清瑜回来，她笑着说：“清瑜回来了，快过来坐。”
萧清瑜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佣人立刻为她倒了杯茶。
“清瑜，我听你妈说，你现在在孙夫人那里做秘书？”易佩珊问道，眼神里带着关切。
“是，已经做了快一年了。”萧清瑜点头。
“孙夫人可是个厉害人物，你跟着她，能学到不少东西。”易佩珊笑着说，“对了，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件事。我家阿文，就是你表哥，最近从美国回来，在外交部工作。他明天晚上想请你吃饭，认识一下。”
萧清瑜愣了一下，没想到易佩珊会提这件事。她看了黄曼君一眼，见母亲正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只好点头：“好，明天晚上我有空。”
黄曼君立刻笑了：“这就对了，多认识些人总是好的。”
易佩珊也很高兴：“那我明天让阿文去接你，咱们就在霞飞路的那家西餐厅见。”
萧清瑜应了声，心里却有些无奈。她知道母亲和表姐都是为了自己好，可她现在真的没心思考虑这些。
晚上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