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尘别》
寅时三刻,龙泉剑搁在紫檀案上,剑穗的流苏垂落如夜色。张五的手指掠过剑身,像在抚触一段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的岁月。
“你要走。”他说。这不是询问,是确认。
李白提起白玉酒壶,琥珀色的液体注入夜光杯。“长安在等。”他答得平静,眼底却翻涌着整个盛唐的星河。
他们相识于三年前的襄阳诗会。那时李白刚出蜀地,青衣布履,眉宇间是尚未被世故磨平的棱角。张五记得他当场挥就的《大鹏赋》,墨迹淋漓如展翅之云。众人哗然,唯张五默默上前,解下腰间玉佩压住被风掀起的纸角。
“它会飞走的。”张五说。
李白抬眼看他:“那就让它飞。”
此后三年,他们走过大江南北。在黄鹤楼看过孤帆远影,在洞庭湖醉后抱月而眠。张五的琵琶能引来百鸟驻足,李白的横笛可让江流缓行。他们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直到三天前,长安的诏书到了。
此刻,烛火在夜风中摇曳。案上除了龙泉剑,还有一张古琴、一把琵琶。那是他们昨夜合奏时用的——李白抚琴,张五弄琵琶,曲调竟天然相合,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回。
“还记得我们在峨眉山遇见的那个老道吗?”李白忽然问。
张五点头。那是个雪夜,他们在半山腰的破观里避雪。老道煮茶待客,说观棋柯烂的故事。临别时,老道送他们一句话:“双星曜彩,终须一别。”
当时不以为意,如今想来,竟是谶语。
“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李白斟满两杯酒,“梦见我们都老了。你还在襄阳,子孙满堂。我在长安,醉卧翰林院。我们三十年未见,却在同一夜梦见对方——还是现在的模样。”
张五接过酒杯,指尖微微发颤。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今朝一别,恐成永诀。
“为我再弹一曲吧。”李白说,“就弹《陌上桑》。”
张五放下酒杯,抱起琵琶。手指拨动琴弦的瞬间,往事如潮水般涌来——他们曾在洛阳牡丹花下合奏此曲,引得蝴蝶绕衣不去;也曾在长江舟中弹唱,惊起沙鸥一片。
曲至中段,李白的剑忽然出鞘。
剑光如练,随乐声起舞。这不是沙场征伐的剑法,而是知己相知的剑舞。每一个转身,每一次挥剑,都精准地落在琵琶的节拍上。仿佛剑是琵琶的延伸,琵琶是剑的共鸣。
烛影摇红,两个身影在墙上交错,时而合一,时而分离。分不清哪是剑,哪是影,哪是乐,哪是人。
曲终,剑收。
李白额间有细汗,眼中却清明如洗。“这剑法,我取名‘知音’。”他说,“天下能懂者,唯你一人。”
张五放下琵琶,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笛,不过三寸长短,却打磨得温润如玉。
“给你的。”他说,“在长安想家的时候,可以吹一曲。无论多远,我都能听见。”
李白接过,贴在胸前。那里还揣着张五三年前给他的玉佩。
窗外传来鸡鸣。天要亮了。
他们最后一次举杯。没有说“珍重”,也没有说“再会”。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有些情谊会随着时间发酵,越陈越香。
李白系好锦带,佩上龙泉。在推门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张五仍坐在那里,手指轻按在琵琶弦上,仿佛在等待下一个音符。
门外,长安的车马已经备好。
门内,昨夜的酒尚温。
这一别,是凤凰终须上九霄,是潜龙终究入深渊。他们各有各的命数,各有各的征途。
很多年后,当李白在翰林院醉写《清平调》时,会忽然想起这个夜晚。他会取出那支短笛,在长安的月光下吹奏。而千里之外的襄阳,总有人会在同一时刻,抱起蒙尘的琵琶。
曲调依旧,只是再无人合奏。
剑已入鞘,知音已成绝响。
唯有那年的秋月,永远明亮在他们共同的记忆里,不曾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