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和十七年冬，大雪纷扬在京都街道上变成刺目的红，与往日被霞光染就的不同，那是冲天火光和血的倒映，到处冲斥着哭喊，达官显贵的朱门紧闭，而暗巷中贫穷人家的破木板门砰砰作响，溃散四处的叛军和趁机作恶的地痞在狂欢。

风穿过空旷的长街，带着远方的厮杀声向皇宫内呼啸而去。

宋昭离赤脚跑在宫道上，身后传来铁甲的碰撞声，衣袖翻飞间的华袍沾满血迹，她费力踏上宫墙的琉璃瓦，碎雪沾上脚底化作刺骨寒冷，她回身望了一眼，往日含笑的眼眸倒映出火光，叛军的步伐逐渐吞噬了九重宫阙。

角楼的缝隙间是一个头发散落的嬷嬷“公主快走，娘娘交代了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您落在叛军手里！”

奋力将宋昭离推上悬梯后，嬷嬷回身引开追兵，随后不远处传来箭矢的破空声，她不敢回头，紧紧护着怀里父皇赐给她的琉璃刀。

风雪下的更急了，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宋昭离扯开系带，任其被狂风卷去，那件绣着金凤的华服太过显眼，就像她前朝余孽的身份，可宴会前她还是宋朝最尊贵的公主

雪逐渐盖到脚踝，右臂上的伤口已经冻到麻木，宋昭离裹紧了从死去宫女身上扒下来的棉麻衣裙，竭力在风雪中寻找新的生路。

“在那边！”

厉喝声透过风雪传到她耳边，她踉跄着摔到在身旁的草丛，山崖已被火光映红，一小队叛军早已追了上来，她这才惊绝跑上了死路，身后的百丈海深渊下寒潭如墨，一支箭羽破空钉在她身侧的柏树上。

铁甲泣着银光将她包围，在士兵让出的空隙间走出一个人，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脸庞却早已退去稚嫩，眉目坚般，如玉的脸侧有一道浅淡的旧疤，那是去安在北疆征战时留下的，

宋昭离眼中透着浓烈的恨意，眼前人与记忆中在树下练剑身影重合。

“阿离。”少年的声音一如往常温柔“你这又是何苦。”

“裴照寒，你父亲勾结北疆谋反，你居然有脸问我何苦？”宋昭离字字泣血“全宫那么多性命惨死于你们手下，你们裴家永生永世都拔不掉谋权篡位的骂名。”

裴照寒的侧脸被火光照的通红，他看着眼前狼狈不堪的少女，想起从北疆凯旋时那个轻声问他疼不疼的娇俏少女，她指尖温热的触感仿佛还能感觉到。

“你父皇母后并未有生命危险，我会劝父亲为他们安个闲职一生衣食无忧，我们可以成婚，我曾许诺你的一生一世依旧作数。”

宋昭离看着眼前人有种荒诞的感觉，家国已破全拜裴家所赐，他居然能大言不惭的说出一生一世这种话。

裴照寒摆手命人盛上一个木盒到她跟前，里面是一双天山玉髓雕刻的玉鞋，下面掏空放满了香料，穿上行过之处步步生莲，是他花费数月亲手做的，他往日常说只有天下最好的东西，最真挚的感情才配的上宋昭离的身份，如今想来，他所求的不过是嫡公主名头带来的名声，毕竟一个庶子能和皇帝最宠爱的女儿挂上关系已经是三生有幸。

“阿离，你跟我回去，我还是会和从前一样待你。”裴照寒轻声说着“我们……”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宋昭离突然摆手打翻木盒，玉鞋滚落，一只掉入深渊，如同他们的情谊，也如同宋朝三百年的江山。

史书上记载亡国公主的结局，一条是葬身宫墙，一条是委身仇敌。

她要选第三条路。

少女双目通红，却是一滴泪也未曾落下，她看着裴照寒，像是要把他现在的面目记在骨血里，随后纵身跳入百丈深渊。

裴照寒晚了一步，只碰到翩飞的衣角，他猛地扭头朝手下人吩咐“给我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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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破碎的声音很轻，像是幼时打碎了父皇最爱的瓷盏，四面八方涌来的冰冷将她吞没，眼前好似浮现了许多往事，有母亲将她推进暗道时绝望苍白的脸，也有太傅曾教她写下的国破山河在。

过往的记忆如同走马灯划过眼前，宋昭离想伸手抓住却摸了个空，随后便和那些记忆一起陷入如墨的潭水中。

“呼吸。”

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宋昭离意识还混沌，只听见有人在耳边不停重复着呼吸，浑身传来的疼痛感像有千斤巨石压着她，让她喘不上气，艰难的睁开眼，模糊视线里倒映出一张陌生面孔，眉如断剑，眸似寒星，穿着一身玄衣，正附身将草药附在她额前。

男人见她悠悠转醒，用短刃拨弄几下火堆“寒潭底有暗流，你运气好，要是再偏半尺，现在跟你说话的就是黑白无常了。”

他说话时只盯着眼前跳跃的火星，仿佛在自言自语。

宋昭离艰难动了动，却牵扯身上一阵剧痛，没忍住痛呼出声，男子听见动静回头看她，眼里透着猜疑“你倒是有胆子敢跳下来。”

“被叛军逼至悬崖边，侥幸赌一把。”宋昭离扯了扯被褥，发现自己只穿了中衣，又往上拉了被子“多谢公子相救，有劳公子，请问我落入寒潭时身上的东西呢？”

男人扯下腰间的琉璃刀，在她眼前晃了晃，指尖拂过刀柄上的刻字“姑娘如何称呼？”

火光照亮了草庐四处，宋昭离打量了一下房间，猛然看见墙上挂着一副残破的画，指尖不受控的微微颤抖，那是三年前她在宫宴上亲手所绘的《雪霁江山图》，是给母后的重阳节礼物，后被母后的亲妹妹，她的姨母要走了，两年前，姨母嫁给了当朝唯一的异姓王镇北王，也就是裴照寒的父亲。

画上一角永和公主的朱印被刀痕贯穿，她来不及细想，就撞进男人审视的目光。

“谢无尘，姑娘如何称呼？”

宋昭离压下心中的情绪“阿昭，叫我阿昭就好。”

“哦。”谢无尘转过目光轻笑一声“姑娘是宫中的人？”

窗外风雪声呼啸，宋昭离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是，只是碰巧宴会与父亲一同进宫。”

雪粒敲打窗棂的声音更急了，宋昭离忍不住偷瞟谢无尘手中的琉璃刀，他正把玩着，火光映照下像一轮弯月。

“这是陛下御赐之物？”

叛军刚攻破皇宫，谢无尘目光看过来“或者该说这是先帝御赐？”

宋昭离被先帝两个字刺痛，将颤抖的手指藏进被褥。

“前两年先帝赐的。”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家父曾任光禄寺少卿。”

谢无尘起身捣药并未接话，就在宋昭离想接着补充什么事，听见药杵停住，“听闻永和公主闺名里也有个昭字。”

“我早公主一年出生，后为了避讳改掉了，家父前两年重阳宫宴办的好，先帝以永和公主的名义赐了这把刀。”

谢无尘将药碗放在矮桌上，碗底与木桌相碰发出轻响，“那姑娘应当见过永和公主了。”

火堆里爆出的响声与窗外风雪呼咽诡异的融合在一起，宋昭离抬起头正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神“曾在宫宴上远远见过。”

草庐再度陷入寂静，谢无尘拇指摩挲着刀柄，那里有一道浅淡的凹痕，是她十二岁那年用刀柄敲断刺客腕骨时磕的。

“喝药吧。”

乌黑的药汁递到眼前，一股腥苦味道直冲鼻腔，她接过陶碗时指尖故意擦过对方虎口，感觉到习武之人特有的茧子。

药汤入口的瞬间她险些吐出来，又腥又辣。

“里面加了蛇胆。”谢无尘从梁上取下一只竹简“嫌苦的话我这有梅子。”

宋昭离接过后掀开盖子倒出一粒，手心的蜜渍梅子裹着琥珀色的糖霜，暗红果肉泛着光泽，是宫中尚食局才有的做法。

“山下铺子买的，”谢无尘走到门口，风雪顺着缝隙灌进来“两个时辰后我来换药。”

门闩从外落下的声音极轻，却让她打了个寒战，她将梅子放入口中，糖霜在舌尖化开的甜腻有些陌生，尚食局的做法，却不是宫中的味道，她记得，三年前重阳宫宴，她赏了闽南侯世子一匣这样的梅子，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位世子约莫也是这样的年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