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 15 日，星期三，南城三中游泳馆。
22:07，晚自习第二节下课铃刚响过，校园沉入一种「断电式」的安静——
教室区的钨丝灯一盏盏熄灭，只剩泳池泵房的老式马达还在「嗡——」地咳嗽，像一只不肯睡去的铜制肺。
林蝉揣着物理卷，从女更衣室侧门溜进来。
钥匙是她傍晚偷的——后勤阿姨把钥匙圈挂在三轮车把上，她去倒垃圾时，林蝉用回形针和口香糖铝纸 5 秒复制了形状。
馆内只开两盏钠灯，2700K 的暖黄光，照得水面像一块被熨平的铜镜，又像老式唱片，等人把唱针放下去。
她坐在 5 米出发台旁，把助听器摘下来，用挂绳系在脚踝——
这是她的「水下静音」仪式：世界瞬间退到 250Hz 以下，只剩胸腔和外界的低频共振，像有人隔着棉被敲鼓。
物理卷摊在膝，第一题：
「一列简谐横波沿 x 轴正向传播，频率 4000Hz……」
她抬眼，看见「4000」那串数字，右耳条件反射地发痒——
那是她的盲区，像地图上被涂成灰色的未开放领土。
22:19，水面破开，没有哨声，也没有跳板反弹。
陈凛直接从 3 米区垂直扎进来，像一把深色剪刀，把铜镜裁出一个「人」字形裂口。
水花被抑制得极小，说明他收腕过头顶——这是省队淘汰动作，正式比赛算犯规，却适合偷溜。
他钻出水面，带起一整片碎银：
那是被水下灯切割的反光，像上万枚 1 角硬币被瞬间熔化，又迅速凝固成鳞片，贴在他锁骨、眉骨、以及左臂的烧伤疤上。
疤被水撑得发白，边缘浮起一层雾似的粉，像旧地图被潮气晕开。
他扬手，抛出一个黄色防水袋——
3 米抛物线，精准落在林蝉卷面旁，水珠在受力点溅成 6 瓣，其中一瓣落在选择题第 5 题的（D）上，把「匀速」晕成「勺速」。
「录了 100 种水声，送你。」
声音湿淋淋，像从水底捞起的一块玻璃，还带着氯味的毛边。
林蝉没接，只低头看袋内：
一部 iRiver 老款 MP3，透明壳，屏幕背光淡到像萤火虫尸体，容量 512MB，标签用记号笔写着「H₂O SOUND 100」。
「为什么给我？」
陈凛没立刻回答，他把身体又沉回水里，只露眼睛和鼻尖，像潜水钟。
水波一圈圈推开，把物理卷最下端浸湿，墨色开始扩散，频率公式一点点晕成水草。
半晌，他声音从水下传来：
「你缺声音，我缺耳朵。」
声波穿过 30 cm 水层，频率被滤掉高频，只剩 800Hz 以下的沙哑，像老式电台漏出的午夜节目。
林蝉被这句「缺」击中——
她缺的是 4000Hz，他缺的是被世界听见的正当理由。
22:27，两人把身体滑进 2 米深区，不再说话。
林蝉把防水袋挂在泳道线浮标上，像挂一只小型救生舱。
他们仰漂，耳朵没在水下 3 cm——
这个位置最妙：
上方空气声被水面反射，隔绝 80%；
下方水体传导，心跳、血流、肠鸣被放大成低频交响乐。
头顶两盏钠灯，在波纹里裂成两枚被钉死的月亮，一动不动，像被谁用长钉穿过脑壳，钉在 2016 年 5 月 15 日的夜空。
林蝉闭眼，数陈凛的呼吸：
每 5.5 秒一次，比常人慢一倍，是长期水下训练的结果——
呼气时，一串气泡擦过她右颊，温度 32℃，比池水高 5℃，像隐形吻痕。
22:41，他们爬上池岸，坐在排水沟旁。
林蝉用浴巾裹头发，陈凛拧开 MP3，金属按键「咔哒」一声，像扣动 0.5 焦耳的塑料扳机。
耳机递过来，左耳坏掉，只剩右耳单元。
她戴上，世界「哗」地合拢——
菜单英文，第 17 段文件名：
「tile_4kHz_underwater」
播放：
0″ 电流底噪，像雪落前扬起的尘；
1″ 水下环境声，泵房马达远得像隔一座山；
3″ 钢针划瓷砖——
「——吱！——」
尖锐、短促、持续 0.3 秒，频率 3997Hz，峰值 -6dBFS。
林蝉右耳的盲区正好 3990~4010Hz，那一段声波像射进黑洞的光，没有回声。
她只感到鼓膜被「负压」轻轻吸了一下，像有人用极细的针，在耳膜内侧写下一个「到此一游」，却故意不留下墨迹。
陈凛盯着她表情：
「听到了吗？」
「没有。」
「那就好。」
他笑得呛水，咳得胸腔「空空」响，像泳池底被撬松的瓷砖。
「我所有的难听，你都收不到。」
林蝉把耳机递还，指尖碰到他掌心的水，温度比池水低 1℃，像一条暗流。
她忽然意识到：
——他们都在用「缺」做货币，交换对方不需要的部分；
——而青春，就是一场把残缺当筹码的黑市交易。
23:05，泵房定时断电，灯「嘭」一声全灭。
馆内只剩安全出口绿光，把水染成一块晃动的翡翠。
陈凛把 MP3 重新装进防水袋，这次没封口，留一条缝，让水声可以继续跑进去。
「还有 83 种没来得及命名，你接着录？」
林蝉点头，把助听器重新戴好，世界「咔哒」一声合轨。
他们并肩走出侧门，影子在绿光下被拉成 4 米，像两条游错泳道的鱼。
门在身后合上，锁舌「哒」一声，替他们保管了 25 米旧赛道、
两枚被钉死的月亮、
以及一段 3997Hz 的空白——
那空白后来成为林蝉硬盘里最长的一条音轨，
文件名：
「4kHz 盲区·蝉鸣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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