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昆仑墟的檐角上。
沈清辞坐在床沿，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枚并蒂梅玉佩。玉质的温润挡不住心底的寒意，谢云澜傍晚时说的那些话，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
同魂契。
原来三百年前那场火里，藏着这样惨烈的真相。萧彻用魂魄为祭，换她一线生机；谢云澜以自身为容器，承托着挚友残存的魂息，也承托着一份不敢言说的守护。
她忽然想起年少时，萧彻总爱拉着她在忘川谷的桃花林里跑，他的红衣掠过漫天飞落的花瓣，像一团跳跃的火焰。那时谢云澜常站在不远处的石阶上，手里捧着一卷古籍，目光却总追着他们的身影，唇边噙着浅浅的笑意。
那时的三人，是真的快活过。
可如今，一个魂飞魄散只剩碎片，一个困在双魂撕扯的枷锁里，而她，夹在中间，连悲伤都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萧彻……”她低声呢喃，指尖的玉佩忽然烫了一下，像是有生命般震颤起来。紧接着，窗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门外。
是谢云澜。
她认得他的脚步声，三百年了，从她被他带回昆仑墟，他便总在深夜来看她，有时只是站在门外，听着她的呼吸声，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从前她只当是师尊的关怀，如今想来，那关切里，藏着多少萧彻的影子？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道清瘦的身影立在月光里。谢云澜没穿外袍，只着一件素色中衣，墨发散在肩头，少了白日里的疏离，多了几分脆弱。他望着她的睡榻，眼神复杂得像揉碎了的星子。
沈清辞没有睁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疼惜，还有一丝……不属于谢云澜的炽热。
那是萧彻的眼神。
她猛地睁开眼，正好撞进他骤然缩紧的瞳孔里。
“师尊。”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平静。
谢云澜像是被抓包的孩童，慌忙后退半步，耳根泛起薄红：“我……看你房里灯还亮着，过来看看。”
“我睡不着。”沈清辞坐起身，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你说，萧彻的魂魄碎片，还能复原吗？”
谢云澜的脸色暗了暗，沉默片刻才道：“同魂契一旦缔结，施术者的魂魄会逐渐与受契者相融，三百年了，他的魂息早已与我纠缠在一起，若是强行剥离……”他顿了顿，声音艰涩，“轻则我灵力尽废，重则……两败俱伤，魂飞魄散。”
沈清辞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连一丝念想，都是奢望。
“那你……”她想问他这些年是不是很痛苦，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双魂共存，日夜被两种意识撕扯，他承受的，或许比她更深。
谢云澜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习惯了。有时看着你练剑，会忽然想起他当年教你握剑的样子；闻到朱砂香，会控制不住想去摘忘川谷的红梅……”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有时我会分不清，站在你面前的，究竟是谢云澜，还是借我躯体活着的萧彻。”
沈清辞望着他，忽然发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许久未曾安睡。她想起今日问心大典上，他为弟子注入灵力时，指尖那瞬间的颤抖——或许那时，萧彻的魂魄也在挣扎。
“今日往生镜里的画面……”她迟疑着开口，“萧彻说的禁术，除了同魂契，还有别的？”
谢云澜的脸色骤然变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他强行压下：“没有。他那时已是强弩之末，说的话未必清醒。”
他在撒谎。
沈清辞看得出来。往生镜碎裂前，萧彻的表情分明是焦急的，他说“那禁术不能用”，显然指的不是同魂契。而谢云澜此刻的反应，更印证了她的猜测——三百年前的事，还有更深的隐情。
就在这时，谢云澜忽然捂着头，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嘴角勾起一抹张扬的弧度，那神情，像极了年少时的萧彻。
“阿辞……”他开口，声音里带着萧彻独有的清朗，却又混杂着谢云澜的温润，显得格外诡异，“别信他……他瞒了你……”
话未说完，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凌厉褪去，只剩下浓重的疲惫。他踉跄着后退，看向沈清辞的目光里充满了惊惶：“我……方才失态了。”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沈清辞追问，心跳得飞快。
谢云澜却避开她的目光，转身就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夜深了，你早些歇息。”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走到门口时，忽然停下，背对着她低声道：“阿辞，忘了吧。不管是萧彻，还是谢云澜，你只需好好活着。”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沈清辞站在原地，手心冰凉。谢云澜最后的话，与其说是劝慰，不如说是警告。他在害怕什么？往生镜里的禁术，到底是什么？
她低头看向掌心的玉佩，玉上的红梅仿佛活了过来，在月光下流转着淡淡的红光。她忽然想起三百年前，萧彻曾送过她一本残破的古籍，里面记载着忘川谷的秘闻，其中一页提到过“往生镜”，说此镜不仅能照前尘，还能锁“异魂”。
异魂？
难道萧彻的魂魄碎片，并非自然融入谢云澜体内，而是被什么人用往生镜锁住了？
那个强行催动往生镜的人，又是谁？是为了释放萧彻的魂魄，还是为了别的目的？
无数疑问在脑海里翻腾，沈清辞忽然有种直觉，三百年前的魔族突袭，或许并非偶然。而谢云澜，从一开始就知道更多真相，却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对她隐瞒。
她握紧玉佩，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的月光清冷如水，照在远处的摘星阁上，那座阁楼里，此刻正住着两个相互纠缠的灵魂，也藏着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不管你们瞒了我什么，我都会查清楚。”她对着月光轻声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为了萧彻，也为了你。”
而摘星阁内，谢云澜正盘膝坐在榻上，双手结印，额上布满冷汗。他的识海里，两道魂魄正在激烈地冲撞——
“谢云澜！你不能再瞒她了！那老东西很快就会找到昆仑墟，到时候别说阿辞，整个昆仑都要遭殃！”萧彻的声音带着焦急的嘶吼。
“闭嘴！”谢云澜的意识强压下来，“现在告诉她，只会让她陷入危险！当年若不是你冲动引动禁术，怎会落得这般境地？”
“我不引动禁术，阿辞早就死在魔族手里了！”萧彻的魂魄剧烈波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藏着什么？那枚镇魂钉，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用？”
谢云澜的意识猛地一颤，识海瞬间陷入混乱。他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血滴落在衣襟上，像一朵绽开的红梅。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望着桌上那只紧锁的木盒，眼底闪过一丝绝望。
镇魂钉，能镇住一切魂魄，包括他自己的。
三百年前，他不仅承接了萧彻的魂魄碎片，还藏下了一个足以让三界动荡的秘密。而那个秘密，与沈清辞的身世息息相关。
他不能让她知道，绝不。
哪怕代价是，与萧彻一同魂飞魄散。
夜色更深了，昆仑墟的风卷着雪粒子，敲打着窗棂，像谁在低声哭泣。而寒潭底那片碎裂的镜片，再次亮起微弱的红光，这一次，红光中隐约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符文——那是魔族皇族的印记。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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