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途(禹极)
暴雨拍打着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将城市的霓虹揉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张泽禹坐在真皮座椅里,指尖夹着一支燃到尽头的烟,烟灰簌簌落在黑色西裤上,他却浑然不觉。
桌面上摊着一份文件,照片里的男人被打得面目全非,只有颈间那道月牙形的疤痕还隐约可见——那是三年前背叛他的叛徒,如今成了江里鱼群的养料。
“禹哥,都处理干净了。”手下低着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整个黑道都知道,张泽禹的眼睛看不清,却比谁都分得清“背叛”二字,一旦沾上,只有死路一条。
张泽禹没抬头,只是用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他的视力从少年时就开始衰退,如今十米开外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子,可这并不妨碍他在短短五年里,踩着尸山血海爬上龙头的位置。
所有人都怕他,怕他那双总是半眯着、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怕他手里那把从不离身的雕花手枪——那枪曾属于他的“亡妻”,张极。
记忆像淬了毒的冰锥,猛地扎进太阳穴。五年前那个同样下着暴雨的夜晚,他接到线报,说有仇家要对张极下手,埋伏在城郊的旧仓库。他赶到时,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举着刀冲向自己,他下意识扣动了扳机。
枪声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那身影软软地倒下去,怀里掉出的,是他早上出门时,张极非要塞给他的保温桶,里面是还温热的排骨汤。
他跌跌撞撞跑过去,摸到满手温热的黏腻,闻到那熟悉的、带着点奶味的气息——那是张极身上独有的味道。直到摸到那人颈间挂着的、他送的第一份礼物,一枚廉价的银质尾戒,他才终于看清,倒在血泊里的,是他想拼尽一生去保护的人。
“阿极……”他抱着逐渐冰冷的身体,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眼睛原来这么没用,连爱人最后的样子都看不清。
张极弥留之际,气若游丝地抓着他的手腕,声音轻得像羽毛:“张泽禹……我诅咒你……这辈子……都找不到……老婆……”
诅咒吗?张泽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诡异。他确实找不到了,因为最好的那个,被他亲手杀了。
从那天起,曾经温和的张泽禹死了。他挖掉了线人的眼睛,因为他们“看”到了不该看的;他砍掉了仇家的手,因为他们“碰”了他的人。他变得阴鸷、狠戾,用血腥手段统一了混乱的黑道,成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只有在深夜,他才会摩挲着那把雕花手枪,任由蚀骨的悔恨将自己淹没。
“禹哥,”门外传来手下迟疑的声音,“兄弟们在码头‘捡’到个人,看着……有点特别,想给您送来。”
张泽禹皱了皱眉。他对这些所谓的“供奉”向来没兴趣,那些试图用美色接近他的人,最后都成了枪下亡魂。
“扔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可是禹哥,”手下的声音更慌了,“那小子……病得快死了,但是……您看了说不定会喜欢。”
张泽禹的指尖顿了顿。他想起张极生前总是笑着说:“泽禹,你看我多健康,以后肯定能照顾你这个‘小瞎子’。”那时的张极,眼睛亮得像星星,跑起来像阵风,和“病弱”两个字毫无关系。
鬼使神差地,他说了句:“带进来。”
门被推开,两个手下架着一个瘦弱的少年走进来。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停止。他低着头,露出一截纤细的脖颈,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张泽禹眯起眼,试图看清少年的脸,可视线里只有一团模糊的轮廓,像蒙着一层水雾。他烦躁地起身,摸索着走到少年面前,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对方的脸颊。
“抬起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压迫感。
少年浑身一颤,似乎被吓到了,缓缓抬起头。
张泽禹的呼吸骤然停滞。
尽管视线模糊,他还是认出了那双眼睛。不是张极那样明亮的杏眼,而是带着点怯懦的、湿漉漉的小鹿眼,可那眼尾微微上翘的弧度,像极了记忆里的人。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少年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和张极当年为了给他削苹果,不小心划到的位置一模一样。
“你叫什么名字?”张泽禹的声音有些发紧,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
少年怯生生地看着他,像是受惊的小动物,声音细若蚊蚋:“张……张极。”
轰——
仿佛有惊雷在耳边炸开。张极?他的阿极?
不可能。他的阿极已经死了,死在他的枪下。
可眼前的少年,名字和他一样,身上有和他相似的痕迹,连那点怯生生的样子,都像极了刚认识他时,总是躲在他身后的张极。
“你从哪里来?”张泽禹追问,步步紧逼,直到将少年困在墙角。
少年被他身上的戾气吓得缩起肩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我不知道……我没有家,他们说……我生了很重的病……”
手下在一旁补充:“禹哥,这小子是个孤儿,从小在福利院长大,有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说活不了多久了。我们在码头发现他的时候,他快晕倒了,身上只有这张写着名字的纸条。”
心脏病?活不了多久?
张泽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的阿极那么健康,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是那个诅咒?
“这辈子都找不到老婆……”
张极临死前的话语在耳边回响。他找到了,以这样一种方式——一个和他同名,有着相似痕迹,却病弱得随时会离开的少年。
这是惩罚吗?惩罚他亲手杀死了爱人?
“留下。”张泽禹后退一步,背过身,声音冷硬,“找最好的医生,治好他的病。”
手下愣了一下,连忙应是。他们从没见过禹哥对谁这样上心,哪怕是对当年的张极先生,也没这般紧张过。
张极被安排住进了张泽禹别墅里最好的房间,每天有专人照顾,医生换了一波又一波,可他的身体还是时好时坏,稍微动一下就会喘不上气。
张泽禹每天处理完事务,都会去看他。他不说话,只是坐在床边,用那双看不清的眼睛“看着”少年安静的睡颜。有时少年醒了,会怯生生地看着他,问:“你是谁呀?”
“张泽禹。”他总是这样回答。
“哦。”少年点点头,然后小声问,“你是不是……很喜欢我?”
张泽禹愣住了。喜欢?不,这不是喜欢,是失而复得的偏执,是深入骨髓的执念,是明知可能是幻觉,也不愿放手的疯狂。
他没回答,只是伸手,轻轻碰了碰少年柔软的头发。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真实得让他心慌。
少年似乎不怕他了,有时会主动靠过来,用冰凉的小手抓住他的衣角:“张泽禹,他们说我快死了,是真的吗?”
张泽禹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握紧少年的手,那只手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不会。”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有我在,你死不了。”
他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和财力,甚至找到了传说中的神医。少年的身体渐渐好转,脸上有了点血色,偶尔能在花园里慢慢走几步。
张泽禹看着他的身影,总觉得像在做梦。他开始贪婪地索取更多,他让少年穿着他买的衣服,吃他亲手做的(虽然味道很差)食物,听他讲那些模糊的、属于“过去”的故事。
少年总是安静地听着,然后问:“那是你的爱人吗?”
“是。”张泽禹低声说。
“他一定……很幸福吧。”少年的声音里带着点羡慕。
张泽禹的心猛地一沉。幸福?被他亲手杀死的爱人,哪里来的幸福?
他突然用力抱住少年,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揉碎:“不准提他。”
少年被他勒得喘不过气,小声地哭了起来:“你弄疼我了……”
张泽禹这才松开手,看着少年泛红的眼眶,心里涌起强烈的恐慌。他又吓到他了。就像当年,他没能保护好张极,如今,他连拥抱这个“张极”的方式都学不会。
“对不起。”他笨拙地道歉,用指腹擦去少年的眼泪。
少年抽噎着,却突然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脖子:“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温热的呼吸拂过颈窝,带着少年身上特有的、淡淡的药香。张泽禹浑身一僵,然后任由自己沉沦在这片刻的温暖里。
他知道,这个张极不是那个张极。他没有前世的记忆,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爱恨纠葛,更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双手沾满了血腥,也曾是杀死“他”的凶手。
可那又怎么样呢?
张泽禹看着窗外,暴雨早已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下来,照亮了花园里盛开的白色玫瑰——那是张极生前最喜欢的花。
他低头,看着怀里安静睡着的少年,眼底翻涌着浓烈的占有欲。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记不记得过去,你都是我的。
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
哪怕付出一切代价,哪怕被这诅咒拖入更深的地狱,我也要把你留在身边,直到时间的尽头。
他轻轻吻了吻少年的额头,动作虔诚得像在朝拜。雕花手枪在口袋里硌着他的腿,提醒着他那段血腥的过去。
但现在,他有了新的执念。
他的病秧子,他的救赎,他此生唯一的光。
这一次,他要亲手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