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渡（禹极）
忘川的河水永远是浑浊的灰绿色，水面漂浮着半透明的魂灵，像被泡发的纸人。张泽禹坐在奈何桥头最高的那块黑石上，黑袍下摆垂进水里，搅起细碎的涟漪，却惊不散那些围在他脚边的孤魂——它们怕他，却又贪恋他身上那点残存的、属于人间的暖意。
他当了三百年鬼王，忘川两岸的鬼都知道，这位鬼王孤僻得可怕，不喜欢任何活物靠近，包括同为阴差的黑白无常。只有在每月十五，忘川彼岸花开得最盛的时候，他才会从那座阴森的鬼王殿里走出来，坐在这奈何桥头，一等就是一夜。
“禹哥，又在等啊？”朱志鑫甩着铁链从桥上走过，黑色的官帽歪在一边，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余宇涵。三百年前，是他们两个奉阎王令，把彻底疯魔的张泽禹从人间拖回了冥界。那时的张泽禹满身是血，怀里死死抱着半块染血的玉佩，嘴里反复念叨着“阿极”，眼底的疯狂几乎要把冥界的阴气都烧起来。
张泽禹没理他，视线依旧胶着在忘川对岸那片猩红的花海。彼岸花，花开不见叶，叶生不见花，就像他和张极，明明只差一步，却永远隔着生死。
余宇涵踢了踢朱志鑫的脚踝，示意他别多嘴。他们都清楚，张泽禹的执念有多深。三百年前，他还是个人间的善鬼，守着一座破旧的小庙，帮迷路的孩童找回家的路，替孤苦的老人完成未了的心愿。直到那天地动山摇，小庙塌了，他拼尽全力护住了躲在庙里避雨的张极，自己却被压在横梁下，眼睁睁看着张极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哭到昏厥，手里紧紧攥着他送的那枚刻着“禹”字的玉佩。
等他再次醒来，已经成了孤魂。他找了张极整整五十年，从江南的烟雨小巷到塞北的茫茫戈壁，却始终找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后来他才知道，张极在他“死”后第三年就染了急病，没撑过去。
得知消息的那天，善鬼张泽禹死了。他在人间大开杀戒，不是为了泄愤，而是想让自己沾满血腥，这样地府就不得不拘他，他就能在冥界找到张极的魂魄。可他杀得越多，身上的戾气越重，离张极的魂魄就越远——纯净的魂灵，天生会避开凶煞之气。
最后还是朱志鑫和余宇涵制服了他，带回冥界后，阎王见他执念太深，又有过人的能力，索性封了他做鬼王，希望能让他在这阴曹地府里，慢慢磨平棱角。
可谁也没想到，这执念一磨，就是三百年。
“对了禹哥，”朱志鑫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上次你托我查的事有眉目了。忘川的孟婆最近要换新人，听说是个刚修成形的花神，好像……跟你要找的人有点关系。”
张泽禹的身体猛地一僵，三百年没什么波澜的眼底骤然掀起惊涛骇浪。他霍然起身，黑袍带起的阴风让周围的孤魂瞬间消散：“人呢？”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三百年没说过话。
朱志鑫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指了指桥头那间小小的孟婆亭：“应该……就在那吧，今天是他第一天当值。”
张泽禹一步跨到孟婆亭前。
亭子里坐着个少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浅青色长衫，袖口绣着几朵淡粉色的牡丹花，正踮着脚够架子上的汤碗，因为个子不够，小幅度地蹦跶着，像只偷喝花蜜的小兔子。他的头发用根简单的木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脸颊边，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最让张泽禹心脏骤停的是，少年挽起的左胳膊上，缠着一圈半透明的纱带，纱带下隐约能看见两种花纹——一半是热烈绽放的彼岸花，一半是温婉盛开的牡丹，两种截然不同的花缠绕在一起，像两团交织的火焰。
是他。
张泽禹的呼吸都停了。尽管少年的眉眼比记忆里更青涩些，尽管身上多了种不属于人间的清灵之气，但那嘴角微微上翘的弧度，那笑起来时眼角的小梨涡，分明就是他找了三百年的张极。
少年似乎察觉到有人，转过头来，看见张泽禹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甜甜的笑容，像颗刚剥开的糖：“你好呀！你是来喝汤的吗？我是新来的孟婆，我叫张极。”
他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友好，完全不像个掌管轮回记忆的孟婆，倒像个人间还没长大的孩子。
张泽禹死死盯着他，三百年的思念和痛苦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想冲上去抱住他，想问他这些年在哪里，想告诉自己找了他多久。可他不敢，他怕自己身上的戾气吓到他，怕这只是一场稍纵即逝的幻觉。
“我不喝汤。”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张极哦了一声，也不尴尬，自顾自地拿起木勺，舀了一勺泛着白光的孟婆汤，小心翼翼地吹了吹：“那你是来……看风景的吗？忘川的彼岸花很好看对不对？我也是第一次见呢。”
他说话的时候，左胳膊上的纱带滑落了些，露出更多的花纹。彼岸花的猩红和牡丹的粉白缠绕在苍白的皮肤上，诡异又惊艳。
张泽禹的视线落在那花纹上，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张极曾趴在他耳边说：“泽禹，你知道吗？我奶奶说，我们家祖上是种花的，能跟花草沟通呢。”那时他只当是孩童戏言，现在看来，张极不仅是花神，还是掌管生死界限的彼岸花神，兼司人间富贵花的牡丹神，两种神力在他身上共生，倒也说得通。
“你的胳膊……”张泽禹的目光落在那花纹上，声音低沉。
张极下意识地把胳膊往袖子里缩了缩，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个呀，生下来就有。奶奶说，这是花神的印记，等我长大了，就能保护别人啦。”
他说得认真，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
张泽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又酸又软。他的阿极，不管变成什么样，都还是这么可爱，这么想保护别人。可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三百年前没能保护好他的“恶鬼”。
“我叫张泽禹。”他看着张极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从今天起，我来保护你。”
张极眨了眨眼，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乖乖地点点头：“好呀。那……张泽禹，你要不要尝尝我煮的汤？我第一次做，可能有点难喝。”
他端着汤碗递过来，碗沿还沾着点白色的药渣。张泽禹看着那碗能抹去一切记忆的孟婆汤，突然觉得很讽刺。多少魂灵求着喝这碗汤，好忘记前尘往事，可他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想忘记张极哪怕一秒。
“不了。”他轻轻推开碗，“我不喝。”
张极也不勉强，自己喝了一小口，然后皱着眉头吐了吐舌头：“哎呀，真的很难喝。”
看着他孩子气的模样，张泽禹紧绷了三百年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他抬手，想摸摸张极的头发，又怕吓到他，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最终只是轻轻拂去了他肩上的一片落瓣。
“以后，这奈何桥，我护着。”他低声说，“没人敢来捣乱。”
朱志鑫和余宇涵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幕，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朱志鑫撞了撞余宇涵的胳膊：“你说，禹哥这次……能成不？”
余宇涵望着孟婆亭里那两道身影，一个周身戾气却眼神温柔，一个懵懂无知却笑容灿烂，淡淡道：“三百年都等了，不差这一世。”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张泽禹每天都会来孟婆亭，有时坐在石墩上看着张极忙碌，有时帮他赶走试图捣乱的厉鬼，有时只是沉默地陪着他，看忘川的河水缓缓流淌。
张极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会主动跟他分享煮汤时的趣事，会把刚摘的冥界小果子塞给他，会在冷的时候偷偷往他手里塞个暖炉——虽然对鬼来说，暖炉没什么用，但张泽禹还是每天都揣着，像揣着个滚烫的秘密。
直到那天，张极在给一个带着孩子的女鬼舀汤时，那女鬼怀里的婴孩突然哭了起来，小手死死抓住了张极的衣角。张极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无措又温柔的笑容，轻轻拍了拍婴孩的背：“宝宝不哭哦，喝了汤汤，就能去找新妈妈啦。”
张泽禹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笨拙哄孩子的样子，心里突然涌上一个奇怪的念头。
晚上，张极收拾好孟婆亭，转身看见张泽禹还在，有点惊讶：“张泽禹，你今天不回鬼王殿吗？”
张泽禹走到他面前，看着他胳膊上的花纹，突然问：“阿极，你想不想要个孩子？”
张极的脸瞬间红透了，像熟透的苹果，结结巴巴地说：“什……什么孩子？我……我还没……”
张泽禹低笑起来，三百年没怎么笑过的脸，此刻竟带着几分柔和：“我是说，我们可以养一个。忘川有很多无主的婴灵，我们可以收养一个。”
他其实是想说，他们的孩子。三百年前，张极去世时，他不知道，那时的张极已经怀了他们的孩子，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后来他成了鬼王，查阅生死簿才知道真相，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没了气息，魂魄在冥界游荡，成了无主的婴灵。
他找了那个孩子很久，直到上个月才在轮回井边发现了那个小小的魂灵，正抱着块碎玉玩耍——那碎玉，正是他当年那枚玉佩的另一半。
张极愣了愣，随即眼睛亮了起来：“可以吗？我……我很喜欢小孩子的。”他小时候在孤儿院待过，知道没有家人的滋味，总想着要是能有个家就好了。
张泽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襁褓，里面裹着个半透明的婴灵，闭着眼睛睡得正香，小手里紧紧攥着半块玉佩。
“他叫念念。”张泽禹的声音很轻，“是我们的孩子。”
张极看着那小小的婴灵，又看看张泽禹眼底的温柔，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填满了。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婴灵的小脸，小家伙似乎感觉到了，咂了咂嘴，往他手边蹭了蹭。
“念念……”张极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眶有点发热，“真好听。”
他抬起头，撞进张泽禹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阴鸷和戾气，只有化不开的温柔和浓浓的眷恋，像忘川的河水，看似平静，底下却藏着三百年的深情。
“张泽禹，”张极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点不确定，“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啊？”
张泽禹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张极胳膊上那缠绕的牡丹与彼岸花，突然明白了。牡丹是人间富贵花，代表着他们在人间的过往；彼岸花是冥界之花，象征着他们在冥界的重逢。两种花缠绕共生，或许，张极的记忆，并没有完全消失。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张极的手。张极的手很凉，带着孟婆汤的清苦味，却让他觉得无比安心。
“不管以前认不认识，”张泽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以后，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认识。”
忘川的彼岸花又开了，猩红的花海映着奈何桥头的孟婆亭，亭里的少年抱着熟睡的婴灵，身边坐着沉默的鬼王。黑色的长袍与青色的长衫偶尔碰到一起，激起细碎的光晕，像三百年前那个雨夜，他把张极护在怀里时，感受到的那份温暖。
朱志鑫和余宇涵远远看着，朱志鑫捅了捅余宇涵：“你看，我就说能成吧。”
余宇涵嘴角难得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看着那一家三口的身影，低声道：“嗯，挺好。”
忘川的河水依旧流淌，只是从今天起，这阴森的冥界，似乎多了点人间的烟火气。孤僻的鬼王有了想要守护的珍宝，可爱的孟婆找到了等待的归宿，还有那个叫念念的婴灵，在两个父亲的守护下，睡得格外安稳。
或许，有些执念，从来都不是孽障，而是跨越生死的勇气。就像张泽禹找了三百年，终于等到了他的张极；就像张极带着两世的印记，终究还是回到了他身边。
这一次，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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