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书声(禹极 后续)
忘川河畔的彼岸花谢了又开,转眼又是百年。
鬼王殿后的庭院里,多了个小小的身影。张念穿着一身墨色的小袍子,正踮着脚够廊下挂着的纸鸢——那是张泽禹照着人间样式扎的,翅膀上画着彼岸花,尾巴缀着牡丹花瓣,是他特意为儿子做的。
“爹!够不着!”张念奶声奶气地喊,小短腿又蹦了两下,头顶的小揪揪跟着晃悠。他长得像极了张极,尤其是那双湿漉漉的小鹿眼,笑起来时眼角的小梨涡几乎能盛住忘川的水,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张泽禹的沉静。
张极端着一碗刚温好的花蜜水从屋里出来,看见这一幕,无奈地摇摇头:“慢点跑,小心摔着。”他走过去,轻易就够下了纸鸢,递给儿子时,指尖无意间碰到了张念颈间的玉佩——那是当年张泽禹和张极的玉佩合二为一,用冥界的温玉重新打磨过,刻着两个小小的“禹”和“极”。
“爹爹,今天冥界学堂要考试,考不好会被先生罚抄《冥界守则》的!”张念抱着纸鸢,小脸皱成一团,活像只发愁的小包子。
张极失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们念念这么聪明,肯定能考好。”他看向不远处正站在海棠树下的张泽禹,对方虽然背对着他们,周身的气息却比百年前柔和了太多,黑袍上甚至沾了片飘落的海棠花瓣——那是张极在院里种的,说是给念念添点生气。
这百年里,张泽禹几乎推掉了所有鬼王的事务,除非是危及冥界安危的大事,否则他寸步不离地守着张极和念念。他学会了给张极煮花蜜茶(虽然还是有点苦),学会了给念念扎小揪揪(偶尔会扎成歪瓜裂枣),学会了在张极煮汤烫到手时,第一时间递上药膏。那些曾经让孤魂厉鬼闻风丧胆的戾气,似乎都被这父子俩的笑声一点点磨平了。
“该去学堂了。”张泽禹转过身,走到他们面前,很自然地接过张极手里的花蜜水,仰头喝了一口。三百年前连孟婆汤都不肯碰的鬼王,如今却习惯了张极递过来的任何东西。
张念立刻立正站好,小手背在身后:“是,父王!”他从小就怕这个父王,虽然父王从没对他发过脾气,但周身那股沉淀了几百年的威严,总能让他下意识地收敛调皮。
张泽禹弯腰,替儿子理了理衣襟,指尖触到他温热的皮肤时,动作放得极轻:“在学堂好好听话,不许欺负同学,也不许被人欺负。”
“知道啦!”张念用力点头,突然凑近,飞快地在张泽禹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抱着纸鸢就跑,“爹和爹爹再见!”
张泽禹僵在原地,脸颊上仿佛还残留着儿子温热的触感,三百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慢慢爬上一点红晕。
张极看得直笑,伸手牵住他的手:“你看你,还是这么容易脸红。”
张泽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摩挲着他手腕上那道淡淡的花纹——这百年里,张极胳膊上的牡丹与彼岸花越发清晰,有时在月光下,甚至会泛起淡淡的光晕。张极说,这花纹像是在提醒他什么,偶尔做梦,会梦见一片火海,还有个模糊的身影把他护在怀里。
张泽禹没告诉他,那不是梦。是三百年前,他作为善鬼时,最后一次护住他的样子。有些痛苦的记忆,他宁愿张极永远不要想起。
“去看看他上学吗?”张极仰头问他,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张泽禹挑眉:“鬼王去看学堂?不怕吓着先生?”
“怕什么,”张极拉着他就往门外走,“我们偷偷看,不让人发现。”
冥界学堂设在奈何桥旁的一座旧观里,先生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鬼,据说生前是个秀才,死后自愿留在冥界教小魂灵念书。此刻,学堂里正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念的是《冥界守则》第一章:“魂者,当守轮回之道,忌恋生,忌扰阳……”
张泽禹和张极躲在窗外的老槐树上,透过窗棂往里看。张念坐在靠窗的位置,小腰挺得笔直,手里拿着一支小小的毛笔,正跟着先生念课文,只是念着念着,眼神就飘到了窗外的彼岸花上,小眉头又皱了起来。
“你看他,又走神了。”张极戳了戳张泽禹的胳膊,小声笑道。
张泽禹的目光却落在张念旁边的一个小魂灵身上。那魂灵穿着件半旧的红衣,头发乱糟糟的,正偷偷往张念的砚台里撒墨粉。张泽禹的眼神沉了沉,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几分。
张极连忙按住他的手:“别乱来,小孩子打闹而已。”他太了解张泽禹了,这位鬼王护短得厉害,别说有人欺负念念,就是念念皱下眉头,他都能把忘川翻过来。
果然,没过一会儿,张念就发现砚台里的墨不对劲,抬头看见红衣小魂灵在偷笑,小脸上立刻露出委屈的表情,却没作声,只是默默地换了块砚台。
“你看,念念多乖。”张极欣慰地说。
张泽禹却没放松,他认出那个红衣小魂灵,是百年前一个厉鬼的残魂所化,虽然被净化了戾气,但性子依旧顽劣,在学堂里总爱欺负其他小魂灵。
“放学我来接他。”张泽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张极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没拦着,只是靠在他肩上,轻声说:“别吓着孩子。”
“嗯。”张泽禹应着,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遮住了他们的身影,也遮住了张泽禹眼底一闪而过的厉色。
放学时,张念背着小书包,慢吞吞地走出学堂,刚到门口,就被那个红衣小魂灵拦住了。
“喂,鬼王的儿子,给我点钱!”红衣小魂灵叉着腰,摆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冥界也有钱币,是用忘川的河石打磨的,能在奈何桥头的小铺子里换糖吃。
张念往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攥着书包带:“我……我没有钱。”
“骗人!你爹是鬼王,肯定有很多钱!”红衣小魂灵伸手就要抢他的书包。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闪过,红衣小魂灵突然被定在了原地,动也动不了,只能惊恐地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黑袍男人。
“父王!”张念惊喜地喊。
张泽禹没理他,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红衣小魂灵,声音冷得像忘川的冰:“谁让你欺负他的?”
红衣小魂灵吓得哭了起来:“我……我错了,鬼王大人饶命!”
张泽禹伸出手,指尖凝聚起一点黑色的雾气,那雾气落在红衣小魂灵身上,他身上的红衣瞬间变得破烂不堪,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以后再敢靠近他一步,就把你扔进轮回井,让你永世做只蝼蚁。”张泽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能穿透魂魄的威慑力。
红衣小魂灵吓得连连点头,等张泽禹撤去定身术,立刻连滚带爬地跑了。
张念看着父王的背影,小脸上有点复杂。他知道父王是为了保护他,可他还是觉得,父王太凶了。
“走了。”张泽禹转身,牵起儿子的小手。他的手很大,能把张念的小手完全包起来,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却意外地很温暖。
“父王,你是不是吓到他了?”张念小声问。
张泽禹低头看他:“欺负别人的魂,不配被温柔对待。”
张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掏出一块用河石换来的麦芽糖,递到张泽禹面前:“先生奖的,给父王吃。”
张泽禹看着那块有点变形的麦芽糖,愣了一下,然后接过来,放进嘴里。甜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带着点粗糙的颗粒感,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
“好吃吗?”张念仰着头问。
“嗯。”张泽禹应着,牵着他往家走。夕阳的余晖透过冥界稀薄的云层洒下来,将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忘川的河水在旁边静静流淌,发出温柔的声响。
回到家时,张极正坐在院门口的石凳上等着他们,手里拿着两个刚做好的纸鸢。看见他们回来,他笑着站起来:“考得怎么样?”
张念立刻把书包里的卷子拿出来,上面用朱砂写着个“优”字。
“真棒!”张极抱起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晚上给你做你最爱吃的桂花糕。”
张念咯咯地笑起来,搂着张极的脖子撒娇。
张泽禹站在一旁看着,眼底的冷冽早已散去,只剩下化不开的温柔。他走到张极身边,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纸鸢,又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学堂里的先生说,念念很聪明,就是太胆小了。”张极说。
“随你。”张泽禹低声道。张极刚到冥界时,也总是怯生生的,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是他一点点护着,才让他敢在自己面前撒娇耍赖。
张极瞪了他一眼:“明明是随你,小时候总爱躲在庙里不出来。”
张泽禹的动作顿了顿,随即低笑起来。是啊,他们都曾是胆小鬼,怕失去,怕分离,直到遇见彼此,才终于有了可以依靠的港湾。
晚饭时,张念捧着桂花糕,吃得满嘴都是碎屑。张极给他擦嘴,张泽禹则安静地看着他们,偶尔给张极夹一块他爱吃的莲子羹。
“对了,”张极突然想起什么,“朱志鑫说,下个月人间有庙会,我们可以带念念去看看。”
张泽禹皱眉:“人间阳气重,念念的魂体还不稳定。”
“就去一小会儿嘛,”张极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像个撒娇的孩子,“念念还没见过人间的花灯呢。”
张念也跟着点头,大眼睛里满是期待:“想去!想去看花灯!”
张泽禹看着父子俩一模一样的眼神,终究还是没忍住,点了点头:“好。”
夜色渐深,忘川的河水泛着淡淡的银光。张念已经睡熟了,小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意。张泽禹和张极坐在廊下,看着院里盛开的海棠花,谁都没有说话。
“泽禹,”张极突然开口,“你说,我们会一直这样吗?”
张泽禹握紧他的手,指尖抚过他手腕上那道花纹,声音坚定:“会。”
会一直这样,守着彼此,守着孩子,守着这来之不易的温暖。不管是再等一个百年,还是千万个百年,他都会牢牢抓住这双手,再也不放开。
远处传来黑白无常巡逻的脚步声,朱志鑫的大嗓门隐约可闻:“余宇涵你看,鬼王殿的灯还亮着,肯定又在陪那小的了……”
张极笑着捂住嘴,怕吵醒孩子。张泽禹则抬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冥界的夜很长,却因为身边有了牵挂的人,变得格外短暂。
第二天一早,张念背着书包去学堂时,发现昨天那个红衣小魂灵远远地看见他就跑了,其他同学也都对他客客气气的。他摸了摸头,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很高兴,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学堂。
窗外的老槐树上,张泽禹和张极又躲在那里,看着儿子认真念书的样子,相视而笑。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落在张极胳膊上那缠绕的牡丹与彼岸花上,泛着淡淡的、温暖的光晕。
忘川的河水依旧流淌,彼岸花依旧盛开,只是这阴森的冥界,因为这一家三口的存在,多了许多烟火气,也多了许多……活下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