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很久之前就说过,钟毓闻是个孤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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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是钟毓卿。你可以喊我钟毓卿,也可以喊我钟卿。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叫我的外国名“基娅拉·坎帕纳”,但唯独不能和钟毓闻一样喊我“克拉拉”。
我并非太阳,何能做到高悬于他人头顶?我只是一位平凡的旅人,在不同的世界里孤独地穿梭。我也并非月亮,在诸位迷茫之时,我不应为这月光,不应于此奏响悲凉的乐曲。我只是万千星系中的茫茫一颗,如烛火那般脆若游丝,不断摇曳,哪天便会停止生命,在夜幕之中迷失自己。
我不及《胡桃夹子》的女主角那般明亮又聪慧,也没有石黑一雄笔下的克拉拉那般怀揣希望。我的生活是日复一日的学习与工作,加上一点烟火的气息。我的未来捉摸不透。
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说过,钟毓闻是个孤僻的人。但不知道从何开始,他变得不一样了。或许是妈妈走的时候,又或许是他长大到独当一面的时候。那时候的我过于年轻,不理解他们的想法与生活,所以我并没有注意到钟毓闻身上的异样。
但我开始理解他了。他总是在规避那些可能会让他悲伤的事情。可他规避的方式,有时会让悲伤变得更大。*
(*化用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
于是啊,钟毓闻这个家伙,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神经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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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命运?
对于钟毓闻来说,命运是不可遏制的力量。在生命的浪潮之中,他习惯了海洋那尖锐的呼啸声。任何的风吹雨打对他来说似乎早已是虚惊一场,他没有七情六欲,或者说,他做不到像人类那样拥有七情六欲,他表现不出来如此,这好比一个行尸走肉活在世界上,日复一日,年又一年,重复着那些机械的动作。
这就是钟毓闻的命运。
钟毓闻对生活失去了希望,他一天一天在通往虚无的未知漩涡之中做着无谓的挣扎,好像这样就能够摆脱他的命运,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然而,他连自己想要什么生活也不知晓,那些过去在脑中一幕一幕播放着的,终究化成了泡影,成了尘埃。
钟毓闻已经习惯了。他沉默着,无言着,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叫嚣,但他本人却没有任何的话语。他活得像个笑话,所有的人都嫉恨他。
所以这一天,钟毓闻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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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冥冥之中,意识依旧是一片模糊之时,钟毓闻仿佛身处海里,他被沉闷的海水裹挟。由于气压带来了拥挤,钟毓闻全身上下都感受到了异样。他几乎呼吸不过来,差点溺死在这里。
我的肺部已经是一片空白,没有氧气进入,没有废气呼出。钟毓闻的眼睛睁开一条缝,他感受到了海面上头洒进来的、穿透无数屏障的光芒,这让他睁不开眼睛,然而他能感受到温暖,他被光沐浴着。
我的心脏为何还在跳动,我的血液为何还在流淌。钟毓闻一动不动地瘫着,他不清楚自己身处何处,只是觉得他此时难受极了,全身上下都要难过得炸开。他想,还不如一死百了,一死了之。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也未曾记起,好像从有意识时,他就身处无垠的海洋之中,再也无法触碰到海与陆的界线。
……
钟毓闻醒过来的时候,身体上的不适似乎已经消失。他动了动手指,感受着指尖触碰在桌子上传来的奇妙触感。
雨,如烟一般淅淅沥沥地下着。
窗外的天空是阴沉的,可能比《新桥恋人》里的黑天还那么黑。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天将会是个晴日,看来是撒了谎。细雨敲打在地上,沉闷的声响被泥土擦去了,可它也打出了野地里的草腥味,逸散又弥漫在空气当中。
教学楼传来的朗诵声与雨点声相得益彰,它们共同合奏出一首独特的旋律,经久不息。
“钟毓闻!!”
教师的声音从讲台之上传来,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几乎所有的人都转头而去,望向了被点了名字的短发青年。刚醒过来便撑着头看风景的人吓得浑身抖了抖,下意识站起身来,将头转向教室的上首。他的目光里带有几分惊诧,但更多的是呆滞,与如梦初醒时的迷茫。见对方满脸怒意地看着自己,钟毓闻迅速低头,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心底油然而生。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窒息的感觉让他喘不过气来。很快地,耳鸣声占据了他所闻的大半,无比刺耳。
“上课不好好学,看窗外干什么?”讲师卷起手里的教案,敲击在桌上,敲得啪啪作响。讲台传来低沉的回响,像是在嘲笑被喊名字羞辱的人儿。“你们已经高三了,还不知道用心……”
又来了。
钟毓闻低头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光亮的桌面上的倒影。倒影的他模糊不清,钟毓闻依稀可以看见他微微发红的耳朵。窗户没有关紧,寒风与冷雨从缝隙中灌入,溜入了他的衣领,描摹着他的肌肤,亲密得让他打了个哆嗦。一个略显荒唐的想法从脑中诞生,钟毓闻愣了片刻,凝视着桌面上自己的倒影。
倒影也在凝视着他,仿佛在说:去吧。
那一个瞬间,钟毓闻的脑海中只剩下了一句话。老师的怒吼、同学的窃窃私语,通通化为了浮沫,他又如身处海洋之中,杂音变得模糊不堪,宛如月光一般柔和朦胧。钟毓闻的呼吸声与心跳声也占据了上风,他的世界里,安静到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你有没有在听?“讲师从讲台上走了下来,看到钟毓闻的表情,脸上的怒意丝毫未减,反而更加深了。
钟毓闻倏地抬起了头,眼神里夹杂着前所未有的坚毅。讲师被他的目光吓到,竟是不自觉朝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答案了。”
青年的嗓音带有青春期特有的青涩感,稍有些低沉。
时间在此刻静止,空气凝滞,就连被掀起的滚滚纤尘似乎也停留在了空气之中。周围的同学脸上带着疑惑,就这样盯着他看,什么话都没说,什么话都不说。
——答案就是——
钟毓闻的脸上浮现出几近癫狂的笑容。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大笑,笑得像个神经病,笑得别人莫名其妙,也跟着他一起笑。钟毓闻的嗓音早已微微发颤,却被他的笑声掩盖。他无厘头的举措让讲师更加生气,可就在讲师继续向他走来、想把他揪出门外时,钟毓闻停止了大笑,旋即转身,猛地打开了窗户,爬到椅子、桌子上,最后轻盈地跳上了窗口,脚下是窗户框,面前是高楼的景象。这片犹如监狱的地方一共有五层,他们的班级在最上层。钟毓闻有些恐高,但他此刻朝底下望去,定了定睛,不知何时克服了心中的恐惧感。没有任何犹豫地,他闭上双眼,朝前摔去。
倒影说,去吧。
钟毓闻对自己下了死刑,将自己送上了行刑台。他触犯了心理的罪行,学校是监狱,同学与老师是刽子手。钟毓闻被处死了。
他活该。
身后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桌椅碰撞的杂音。
风刮过钟毓闻的脸颊,细雨飘打在他的身上,失足感让他本能地生出了畏惧。身体触到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不知过了多久,整个学校也连着一起躁动不安。疼痛撕咬着钟毓闻的身体,最先从头与四肢处传来,转眼间便遍布全身。泥土与水溅得到处都是,还有血。不过血混杂在水里,早已褪色。钟毓闻的身体砸在地上,砸得扭曲起来,他想要蜷缩,却没有力气,他想要呼救,可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血液呛进了肺部,再顺着他的肺呛到了嗓子,喉咙口带有丝丝血液的甜腥味,钟毓闻伤到了内里与喉咙,可能是树枝划伤了他,也可能是高楼跌下后挤压了肺部。他吐着自己的鲜血,几乎是一瞬间的,他的意识变得模糊,逐渐消散了。他就此沉睡,于此谢幕,永不醒来。
“滴答滴答滴答……”不知从何处传来钟表走动的声音,钟毓闻听不大清,耳边只剩嗡鸣声了。
痛苦。
好痛好痛。我好痛,我好疼。我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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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毓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额头上留有细密的汗水,一看便知道他刚才做了噩梦。
他愣神片刻,转头环视四周,发现自己在上刚才的课,讲师依旧滔滔不绝、不知疲惫地讲述着导数题目,下头的同学有的接连打着哈欠,也有的低头看书,钟毓闻坐在刚才的位置,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就像是梦一般。
他看了眼窗户,窗户没有关紧,细雨依旧飘在他的桌上与脸上。最后,钟毓闻得出了一个结论。
时间回到了五分钟之前,钟毓闻刚醒来的时候。
他的后背发凉。钟毓闻偷偷观察着所有人的神情,却没发现有什么可疑之处。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钟毓闻安安静静地听着课,思考着问题,他死亡的痛苦是跳楼带来的,他在彻底丧失意识前,他似乎听到了一个钟表转动的声音。但声音过于细微,不知在何处,总而言之,他死了,但是回到了死前的五分钟。
“生不如死……”钟毓闻低头看向讲师讲的题目,拿起中性笔在草稿纸上涂涂改改。他呢喃道:“为什么我不能死亡呢?”
风从缝隙中灌入,发出了呼呼的声响。钟毓闻抬起头,记录着老师留下的笔记,沉默地记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