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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蚀骨

于此谢幕

钟毓卿死在了黎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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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句预言,但是没有人相信它,就连钟毓卿本人看了都嗤之以鼻。

预言最先出现在一班教室的黑板上。出现的时候,天色已晚,晚自习的铃声已经敲响过,教室里只剩下笔与纸摩擦而产生的声响,有几个人抬头看黑板上的作业,可似乎谁都没有注意到那行歪七扭八的狗爬字体,仿佛它们不存在一般。

钟毓闻看见后,心猛地一沉,眉头随之皱起,很是生气地走上了讲台。他拿起粉板擦对准那行字擦除干净,可谁知他放下板擦走下讲台后没多久,那行字伴随着粉笔在黑板上扭动而产生的声音又一次地出现在了原处,惹得座位底下的钟毓卿满脸疑惑。

一股寒意从脚底油然而生,随后逐渐蔓延至全身。钟毓闻死死地盯着那一行粉笔字,咽下了一口口水。

更换晚自习科目的铃声响起,钟毓闻一步一回头地回到座位上。那行粉笔字依旧存在,只不过在铃声敲响后,粉笔摩擦黑板的声响又一次出现,又一行扭曲的字体出现在原先的下方。

——「三步之内,必有解法。」

哪三步?钟毓闻看着那行字陷入了沉思。他没有读过《神雕侠侣》,自然也不知道这句话的出处和意义。他只知道这句话或许能够拯救钟毓卿,不管他用什么样的方式和手段,他一定要让钟毓卿活下去。哪怕是在这个荒诞的、和现实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直到课间,钟毓闻又试着擦了几次。谁知每次擦除过后,新的粉笔字又会出现在黑板上,就像洗不去的污渍,扎痛每一个人的眼睛。

“王嘉敏,黑板上有什么?”钟毓闻仔细辨认了一番之前记忆里的同学,指着黑板上的字问了一个以前和自己关系还不错的人,示意她看黑板。

“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啊。”王嘉敏看了一眼,回答道。还没等钟毓闻反应过来,她便跑出了教室,和走廊里的人聊起了天。

莫非这些字只有他和钟毓卿才能看到?

钟毓闻指着黑板的手指微微缩起,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会儿。他之后闭了闭眼,也朝门外走去。

钟毓卿听到黑板上传来的声响,下意识停下笔,抬起了头。只见得黑板上的粉笔字又多了一行。

「预兆、干预、回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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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毓闻回到教室里来的时候,那行课间出现的粉笔字不知何时消失了,钟毓卿偷偷瞟了一眼他,不知他和谁谈话去了,只知道他回来的时候,脸上的怒意减轻了几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回到了座位上。

既然没有发生时间上的回溯,那钟毓卿也不是很担心他了。她低下头来,看向几年都没有接触的科目作业,有那么一瞬间,她的眼里终于有了几分神采。

结课铃声响起,部分的走读生都迅速收拾好了书包,朝外冲去。住宿生则是和几个关系好的人谈好了明天的早饭,千叮咛万嘱咐,有些走读生甚至让对方认自己为义父才放心地离开。钟毓闻慢吞吞地把写完的作业本塞到课桌肚里,从桌子底下抽出了雨伞,朝外走去。可谁知,怀夜铭、余夏没等来,倒是先来了一个他熟悉的、至今还能令他恐惧的人。

这人懒散地靠在一班的门口,身上的校服外套被系在腰间。他金色的短发显得他像一轮小太阳,可只有钟毓闻才知道他内心底里的阴暗。他的眼睛和妈妈一样是湖蓝色的,睫毛修长,鼻梁高挺,标准一副西欧人的面孔。他从容不迫地环抱着手臂,似乎在等待着谁人。他的嘴角处始终停留着一抹笑容,钟毓闻看不透他,因为他读不懂他的笑,那笑容有时会犹如毒蛇的牙,或是淬了冰的寒刃,它会刺痛钟毓闻,而他也深知这一点,因为曾经的自己便受到过来自他的伤害。

普林西尔·格哈德。这个从外国远道而来的交换留学生,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气息。他在现实当中故意扎过钟毓闻的自行车,让钟毓闻吹了几个小时的冷风。很难说他的立场是什么,因为他也曾和那个留学生校霸结过梁子。不过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是站在钟毓闻对立面的那一个。从那个时候起普林西尔的脸上就总有这抹讽刺的笑容。这成了钟毓闻厌恶他的原因之一。

钟毓闻低着头,小心翼翼举着雨伞挡住自己的脸,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到最低,从普林西尔的身旁经过。

人走得已经差不多了,可能是因为钟毓闻的长相过于出众——他的那头红色短发——在彻底路过普林西尔之前,他的衣领便被后者死死地拽住了。

脖颈间传来被勒住而生的不适感,普林西尔这一拽拽得非常狠而有力,丝毫不“怜香惜玉”,钟毓闻脚底一顿,又硬生生后撤了两步,被拽到普林西尔的面前。

“你在躲着我。”这明明是一个问句,普林西尔却说出了肯定的意味,旋即他补充了一个昵称,“文森佐。”

这一声喊得钟毓闻头皮发麻。他的名字人尽皆知,但在学校里这么喊他的人,普林西尔还是第一个。钟毓卿只会直呼他的大名,亦或是喊哥哥。怀夜铭和余夏他们则是喊他语文,或是喊他的中文名。钟毓闻很久没有听到“文森佐”这个称呼了,它就像钟毓闻的过去,被钟毓闻遗忘的、本身身份的过去。

“别这么喊我。”钟毓闻依旧低着头,他用手打掉放在自己脖间的那只滚烫而发热的手,自顾自地离开。

“你要去哪?”身后传来普林西尔带有笑意的声音。

钟毓闻没有回头,他一直走到楼梯口,不知何时普林西尔已经跟在了自己身后,身旁突然多出来的一个人吓了钟毓闻一跳——他就像自己的影子,怎么甩也甩不掉,甚至与他亲密无间,他不得不去接受他。

“亲爱的文森佐。(Dear Vincenzo.)”普林西尔那漂亮温和的嗓音说着,“天这么黑了,你回家去干什么呢?你是我的舍友啊。”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钟毓闻的神情里,迷茫又带有几分恐惧,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普林西尔,本能地想要流下泪水。心跳快到吵得让他头疼,钟毓闻痛苦到想要捂住自己的胸口,但他因为害怕而顿在原地一动也不动。普林西尔、普林西尔·格哈德。他到底要干什么?或者说,他到底想要什么?难道自己的泪水就是取悦他最好的玩物吗?

幸运的是,普林西尔看到他这副样子,似乎十分满意。他的笑容愈发灿烂,普林西尔抬起了左手,抚摸了一把钟毓闻的头。感受着他细碎柔软的发丝传来的触感,普林西尔拍了拍他的后背,示意他一起走。

普林西尔比钟毓闻高了整整一头,他的身材堪称完美,又不失柔美与和谐,走起路来微微带风,颇有贵族的气质,深受女生喜爱,荣登过校园表白墙。

钟毓闻一步一顿地走着。他的身体僵硬到一种看上去像是没有灌油的机械运动起来时样子的地步,他不明白为什么普林西尔要来接近他,他不明白。所以他对这未知性充满了恐惧。这个世界的普林西尔会来主动找寻他,那也就说明他也不简单,说不定和怀夜铭、余夏一样,他也拥有那块怀表,他也能够转动分针回调时间。但现在,又一个疑问从钟毓闻的脑海里浮现出来,那就是钟毓卿他们一开始是怎么知道怀表的用途的?他们怎么会使用它,做到在钟毓闻一死亡就能够及时回调怀表,让这个世界的时间回到五分钟以前?

“你在害怕我?”普林西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钟毓闻的身形不可遏制地震了震,他的额头已经开始冒出细汗,整个人正轻微地发着颤。

“你在害怕我。”普林西尔又一次换上了肯定的语气,他的嗓音和刚才一样轻柔,可钟毓闻畏惧他,几乎要停在原地无法走下去。

“你在害怕我什么?”普林西尔停顿片刻,“亲爱的文森佐。”

总是这样。他伪装得滴水不漏,钟毓闻因为不知道他的情绪而一直畏惧他,其他人也读不懂他。普林西尔在这里被人背后议论时被冠以“笑面虎”的外号,当他笑起来,你不知道刚才自己做了什么他才会如此恼怒,也说不准会是你的笑话逗他笑了。普林西尔把自己的情绪很好地掩盖了起来,埋藏在自己的笑容之下,让人畏惧他,让人不敢接近他。他的格斗身法很好,曾经和校霸在校外打架时,把对方揍得鼻青脸肿跪下来喊爹。正因如此,钟毓闻才会这么怕他。

钟毓闻默默地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走到校园另一半的宿舍楼旁时,身旁一直等待回答的人儿突然扯住了他的右手臂。随后,普林西尔手上发力,钟毓闻一个踉跄,顺着发力方向重重地栽了下去。

后脑接触到冰凉水泥地的一刹那间,一股疼痛感从脑部传来。视野里的灯光晃成了几道虚线,最后定格在一角处,变得虚幻,原来是疼痛而产生的泪水使它模糊。几乎是同一时刻的,普林西尔的右手也一把捂了过来,十分粗鲁地捂住了他的嘴。

钟毓闻整个人躺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他的身上坐着普林西尔,后者跨在他的腰处,死死摁着他的手,捂住嘴的手逐渐下移,捏住了他的下巴,慢慢发力。钟毓闻吃痛,他的嘴被控制住而不能闭合,光是看脸就能看出来整个人的狼狈不堪,犹如一次性爱过后被侵犯得失去表情管控的人儿那样楚楚可怜。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普林西尔居高临下地看着钟毓闻。钟毓闻只能以一种不正常的姿势仰视着他,看着他的下巴与失去耐心与光采的蓝眸,由于背光的原因,普林西尔的脸十分阴沉,他的笑容早已消失得彻底,取而代之的是冷意,然而钟毓闻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大口喘着粗气,双腿则做着无谓的挣扎。

“五次。”普林西尔补充了一句,“整整五次。”

他的指尖用力掐住钟毓闻的脖子,手指与脖颈接触的地方凹陷了下去,形成了几个不正常的坑洼。普林西尔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慢慢地,钟毓闻的脸从通红变为青紫,他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翻起眼白,口中不自觉流出唾液,顺着嘴角往下滑落。普林西尔的指甲几乎要抠破他的血管,窒息带给他无穷无尽的痛苦。普林西尔能够感受到钟毓闻脖颈下跳动着的动脉,那是他生命的象征。只要他再稍稍一用力,它就会彻底停止跳动,钟毓闻就会死——面前这条鲜活的生命就会死在他的手里,悄无声息地。

普林西尔的脸在钟毓闻的视线里扭曲、放大,宛如流水里的倒影,不断地波动着、晃动着。视野的边缘逐渐发黑,就像是一张燃烧着的照片,烧灼的痕迹渐渐往最中央蔓延。指尖开始发凉,氧气被悉数夺走,麻木感缠绕着他的身体,而后才是从喉咙处传来的钝痛感。普林西尔的眼睛仿佛在对他说话,但是他听不懂,他从来都听不懂。世界的一切喧嚣,包括那些尖啸着的老式灯光都在离他远去。

钟毓闻的世界最终还是死了,被普林西尔活活掐死的。

等到他彻底失去了动静,普林西尔才感觉到自己的胸膛正在剧烈起伏。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将遮住前额被打湿的发丝绕至耳后,镇定自若地从口袋里取出一枚表壳上印有烈阳图案的怀表。

“……钟毓闻。”普林西尔笑着自言自语,他那双不含情欲与悲欢的漂亮蓝眸死死地盯着窒息而亡的钟毓闻,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最好是死了。”

时间回溯,以怀表为中央的世界展露出一个鎏金色的漩涡,周围的一切都被吸收进去。滴答的声响响彻在整个空间内,当然死去的钟毓闻是听不见的。再次反应过来时,时间已经回到了五分钟前,钟毓闻还好端端地站在普林西尔的身边,两个人依旧并排而行,刚才的一切就像是幻觉一般。

钟毓闻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脖子,他惊恐地转过头来望向普林西尔,随后朝后退了几步,眼底里满是恐慌的神色。

和普林西尔猜得大差不差了。得到答案的他只是淡淡地瞥视了钟毓闻一眼,继续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

十点,天已经彻底黑了。明月高悬于空中,凸盈月的光亮洒向大地,农历十二,就如同记忆里的那轮月亮那样,钟毓闻清晰地看见了月亮上的凸起与凹陷,那是岁月留给它的碎痕,是瑕疵,是伤疤。月光清冷得仿佛能够吸走世界的一切声音,钟毓闻的世界里一片寂静无声,鲜有汽车在围墙之外经过,围墙之内的反抗之人,此刻正静静地站在原地,望着施暴者远去的背影。

他得到答案了?钟毓闻看来,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没有。普林西尔莫名其妙地掐死自己,又莫名其妙地复活自己,他问了自己五个问题,自己都没有回复他。他怎么可能在这次时间回溯后不再来掐他,反而是选择离开呢?

“站在原地干什么?”普林西尔没有回头,但他的声音却传入钟毓闻的耳中。后者咬了咬自己的下唇,一声不吭地跟了上去。

“你什么意思?”钟毓闻终于开口说话了,他明显是在问普林西尔问题。

“你之前都在自杀?”普林西尔选择抛出一个新的问题。

“……是。除了你们推我下楼梯的那一次。”钟毓闻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他可不想再被掐死,更何况普林西尔擅格斗,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哦……”普林西尔笑了笑,“我会为你报仇的。”

推钟毓闻的另有其人,钟毓闻听后有些发愣,他抬起头来看向普林西尔的脸,疑惑问道:“你要怎么做?”

普林西尔又恢复了之前笑眯眯的模样,他很是俏皮地冲着钟毓闻wink了一下,引得他一阵恶寒。他毕竟是杀死自己的人,钟毓闻讨厌他,就和讨厌之前现实当中的他一样。

兴许是他的回答让普林西尔称心如意,直到回到宿舍,钟毓闻都没有受到伤害。他们两个就像是普通同学那样和睦地相处,互不干涉对方的日常。钟毓闻躺到床上,开始思考晚自习时看到的那些话语。

三步之内、必有解法。钟毓闻没有手机,在高中他不能带手机,与外界的唯一的通讯方式就是校门卫室里的老式座机。他突然想起自己的高中生活,那平淡无奇的、苦中作乐的,朋友与朋友,同学与同学,仇敌与仇敌,老师与老师,陌生人与陌生人,钟毓闻的世界过于简单,以至于他不明白为什么人和人之间需要那么复杂的联系。他不明白普林西尔对他的感情就像不明白余夏、怀夜铭的行为举止一样,他不理解过去的怀夜铭为什么要自杀,不理解过去的余夏为什么总是啜泣。

就连他的死亡也只是寻求真相的其中一环,可以说是对他人的拙劣模仿,但绝对不能说是他意识到自己总会死亡而做出的举动。

回到正题。三步指的是什么?应该不是普通的“步伐”,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是虚幻的,钟毓闻不能预料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如果是走路的三步,那钟毓卿早就该没救了罢。于是他把思维放到另一方面。

钟毓卿有一块怀表,这是钟毓闻所不知道的。前两次的跳楼死亡她应该是都看见了的。仔细回想一下她的表情,钟毓闻突然发现,她似乎在隐瞒着什么。她的表现与王嘉敏不同,后者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前者则是他朝夕相处、真实存在的妹妹。钟毓卿一直在为自己兜底,换句话说,她不想让哥哥知道自己的妹妹如此操碎了心,她一直都陪伴在他的身边,兄妹两个人相依为命,但钟毓闻却忽略了她,真是不应该。

钟毓闻想着想着,突然一个激灵,他从上铺翻了下来,发出巨大声响。可隔壁床铺的同学却纹丝不动,甚至连醒过来的迹象都没有。对面的普林西尔蚊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将帘子打开,蹙眉看向开门冲了出去的钟毓闻。

钟毓卿,钟毓卿!!

钟毓闻的心在叫嚣,他刚跑出去几步,身后的某间宿舍门被人打开又关上,一个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身影出现在漆黑的走廊里。月光透过走廊的窗户洒了进来,由于铁栏杆的遮掩,地上的光亮被隔成一长块一长块。怀夜铭看到奔跑的钟毓闻,开口就喊了他的名字:“钟毓闻!”

钟毓闻脚下一顿,转过头来,眼眸被焦急的神采浸染,“怀夜铭,”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我要去找卿卿。”

“她很好。”怀夜铭走了过来,疑惑地看着他,“你先冷静下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指的是刚才的时间回溯。

“没事。”钟毓闻想把事情搪塞过去,“告诉我,现在卿卿怎么样了?”

“你是不是傻——钟毓卿她在女生宿舍,我怎么过去?”怀夜铭强忍住给他一拳的念头,气得跳脚。

“……”钟毓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跟我走。”

“等等,你去干什么?喂——”眼见钟毓闻头也不回地跑下了楼,怀夜铭压低嗓音,“啧”了一声,快步跟上前去。他习惯性把左手揣进自己的兜里,摩挲着那块破碎星辰与镜片的表盖,感受着那上头纹路的凸起带给他手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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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生宿舍与女生宿舍隔了一道硕大的墙。上头带有碎玻璃以及高压电网,钟毓闻没关管那么多,三下五除二爬了上去。触碰到铁丝网的一瞬,除了手被细针与刺捅破而血流不止,还有失去意识前电流穿过身体带来的短暂的痛苦。钟毓闻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因为他在那一瞬间,又一次死亡了。

“钟毓闻你个智障!”怀夜铭几乎要气炸了,他迅速跑上前来,一拳锤向他的后背。这一拳威力不减,怀夜铭动了真格,钟毓闻下意识躲了躲,但还是受到了打击,但疼痛总比之前死亡时所来的小。

“钟毓卿会死啊!”钟毓闻喊道,“我要保护她——”

他的话没说下去。因为他看到对面女生宿舍的五楼走廊处,一个红色长发的睡衣女生透过窗口的铁栏杆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随后迅速朝楼梯跑去。没过多久,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钟毓闻很是配合地站在最右边的小门旁,钟毓卿果不其然出现在了那里。

“哥哥。”钟毓卿看上去也很是生气,她的语气里带了几分她也察觉不到的匆忙,“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明明知道你会死的,这么做也是徒劳。”

“因为——”钟毓闻激动地打断她的话,“卿卿,我不想让你死,黑板上的字我不相信你没看见。卿卿,克拉拉,你一定要活下去。”

得知钟毓卿没有受到伤害,依旧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钟毓闻的语速放缓,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他语重心长地说着,劝她一定不要有什么其他念头,又嘱咐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就和怀夜铭走了回去。

“等等。”一只手环穿过小门的缝隙递了过来,钟毓闻低头看了看,又抬起头来,看向小门上的空隙处,那里刚好可以看见钟毓卿,她穿的睡衣有些单薄,身体似乎因为冷风吹过而微微发颤。“哥哥,你把这个戴上。”她说道。等到钟毓闻接过手环,钟毓卿就转头离开了。可能是因为太过于生气,她甚至连句晚安也不愿意赠予给她那亲爱的哥哥。

手环有什么用呢?钟毓闻很是听话地把手环戴好,点开上面的按钮,除了显示时间,还显示有步数、心率以及日期。

“你满意了吧?”怀夜铭冷哼一声,语气里略显傲慢。钟毓闻则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了声谢。

两个人在各自宿舍门口分别。钟毓闻悄悄打开了门,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听到动静后,对铺的普林西尔很是自然地问了一句:“去哪里了?”

“和你无关。”钟毓闻回复道。即便现在这个时候安静得有些过分了——因为男生宿舍这个时间点一般不会如此安静——他也戴上了耳塞,他纯粹是不想听普林西尔的声音。

普林西尔自讨没趣,再也没有说话。

一天就这么在黑夜与西沉的明月间落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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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睡半醒之间,钟毓闻做了一个梦。梦境里,钟毓卿不知为何而死亡。等到他找到她的尸体时,她的半边身体已经开始腐烂溃烂。很奇怪的是,那些腐烂的地方倒不如说成是被腐蚀得一干二净,甚至在血肉彻底消失的地方露出了阴森可怖的白骨。最开始腐蚀的地方就连骨头也泛黄发黑,慢慢被侵蚀完毕。她的另一边身体稍有腐蚀的倾向,但勉强能够看出她的模样。钟毓闻颤抖着接近,钟毓卿突然睁开她仅剩的右眼,露出有些发焦变黑的眼白,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哥哥,半张嘴开开合合,半边声带与半边胸腔的嗡鸣组成了一句话:

“哥哥,我想葬在花海里。”

钟毓闻心口一梗,失去了呼吸。

过了一会儿,钟毓闻猛地坐起身来,对床铺的普林西尔也拉开了床帘,厉声询问:“你刚才怎么了?”

“刚刚是你……回溯时间的吗?”钟毓闻听见自己颤抖的嗓音反问了回去,只是空气停滞,普林西尔没有给出回答。

“……不是我。”普林西尔说,“我被时间回溯的声音弄醒了。不是我。”

那是谁?

钟毓闻迷茫地抬起手来抓了抓头发,感觉到手腕上的异物,他抬起手来,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钟毓卿给过自己一只手环,或许是它让钟毓卿知道自己在梦里的猝死死亡?刚才他死了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钟毓闻没有听见钟表的滴答声。

困意袭来,钟毓闻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沉沉睡去。或许早上起床,他会忘记一切。之后,他再也没做过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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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毓卿没有来到教室。

早读时看到空空如也的座位时,钟毓闻心底一凉。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钟毓卿不知去到了何处。他突然想到了晚上做的那个梦,虽然梦里的尸体已经模糊不清,但他依稀记得自己的脑海给出的陈述,这令他恐惧又焦急,整个早读课都心不在焉。下了课后,他连忙来到王嘉敏的旁边,问她是不是钟毓卿的舍友。

“是,怎么了?”走廊里,王嘉敏和其他几个住宿生在吃走读生送来的早饭,她安静地注视着钟毓闻,后者浑身都不自在——现实里的王嘉敏明明无时无刻都不会生龙活虎的,这个世界里的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钟毓闻问什么她就回答什么,她明明会嘴欠几句,再笑着骂一骂人,现在的她的灵魂似乎早已不是她的灵魂,王嘉敏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钟毓卿为什么没来上课?”钟毓闻小心翼翼地询问。

“因为她死了。”王嘉敏回答道,“她违背了规则,受到惩罚是应该的。”

她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能够击垮钟毓闻的话语,这句话宛如压垮骆驼的最后那一根稻草,钟毓闻晴天霹雳,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静。

“……是谁杀死了她?”他又听到自己这么问。耳鸣声响起,吵得钟毓闻头疼。但他努力分辨着王嘉敏的嘴型,去听她的陈述。

他看见对方突然露出一个堪称诡异的笑容,王嘉敏的嘴角微微上扬,随后,钟毓闻听到了她的声音,也看到了她的唇比出的话语:

“是时间。”

“——也就是蚀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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