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朝残梦:范府少年志
枯树的枝干如皲裂的老骨,斜斜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树皮上斑驳的纹路里还嵌着去年秋冬的残雪,风一吹,便有细碎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
老人盘膝坐在树底,粗布棉袄上打了三层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是随手缝缀的枯草。
他后背轻轻倚着树干,朽木的凉意透过布料渗进骨头里,却浑不在意——比起几十年前龙城雪夜里的刺骨寒风,这点冷,算不得什么。
老人双眼浑浊得像蒙了层陈年的茶垢,眼皮似睁似阖,目光却越过头顶交错的枯枝,望向高远得让人发慌的天空。
风卷着远处酒肆的喧嚣过来,又裹着巷尾孩童的嬉闹远去,他却像没听见,喉结缓缓滚动,吐出的字句裹着岁月的尘埃:“自那青己年间至今,已过整整四十有七年了……一切的开端,都要从都城龙城说起,从范家那个拗脾气的少年说起啊……”
话音未落,巷口几个穿着薄棉衫的孩童不知何时围了过来,小脑袋凑成一圈,冻得通红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悄悄竖起耳朵。
方才还在打闹的孩子,此刻眼里满是敬畏——他们总听爹娘说,树下这位老人,是从“大变动”里活下来的人,他嘴里的故事,藏着龙城过去的秘密。
老人看着孩子们的模样,浑浊的眼里泛起一丝微光,又缓缓开口,将时光拉回四十七年之前,青朝承统四年的那个冬天。
那一年,龙城的雪下得格外早,刚入十月,鹅毛大雪就封了城门。皇宫里的鎏金瓦檐积了厚厚的雪,远远望去,倒像是裹了层白银,可这“白银”之下,藏着的却是帝王扩张疆土的野心。
承统帝登基四年,根基刚稳,便不顾户部“国库空虚,百姓困苦”的奏折,一道圣旨传遍天下:“北征蛮夷,西拓疆土,凡我青朝男儿,皆有守土之责。”
圣旨传到龙城那天,城南的校场上鼓声震天,红色的征兵旗一面面竖起来,像极了染血的幡。
一支支军队从军营里拔旗出发,铠甲上的寒霜在阳光下闪着冷光,马蹄踏过积雪覆盖的青石板路,留下一串串深凹的印子,也踏碎了无数人家的安稳。
送行的人挤在校场外围,大多是妇人和老人,她们手里攥着给亲人缝的棉衣,嘴唇冻得发紫,却连哭都不敢大声——校场的卫兵握着刀,眼神冷得像冰,只许送,不许哭。
“似是人间几人回啊……”老人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里满是苦涩。他记得那年冬天,龙城的街道上处处是红色的衣襟——那是妇人哭红的眼睛,是姑娘们偷偷绣在帕子上的红线,也是士兵铠甲上溅的血。
有个穿红棉袄的姑娘,站在校场边看着她的未婚夫随军队远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雪地里,瞬间就冻成了小冰粒。
可等军队走了,她又赶紧抹掉眼泪,提着篮子回了婆家——婆家的婆婆还卧病在床,她得回去熬药,得坐在空无一人的床边,把给未婚夫绣了一半的鞋垫接着绣完,仿佛这样,那个少年就还会回来。
可这样的安稳,在龙城的世家里,却成了“不思进取”的代名词。
尤其是在范府,那个名叫范宇的少年,正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这个时代的沉闷。
范府是龙城有名的世家,祖上出过三位尚书,府里的青砖黛瓦都是用糯米汁混着灰浆砌的,门口的石狮子比寻常人家的高出半截,一看就透着股官宦人家的气派。
可这天下午,范府书房里的气氛却剑拔弩张,连窗棂上雕的缠枝莲都像是绷着劲儿。
“若我执意要染指这铁血官场,先生又当如何?”少年范宇站在书房中央,一身月白色的长衫衬得他身形挺拔,只是袖口被他攥得发皱。
他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可语气里却满是超出年龄的执拗,即便对着身前的夫子,也没有半分退让——只是那微微下垂的眼角,又泄露了他骨子里的尊师重道。
夫子姓周,是范府花重金请来的先生,据说曾在京城国子监当过博士,满肚子的经纶。
此刻他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攥着一卷《论语》,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听到范宇的话,他没有急着反驳,只是缓缓放下书卷,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根细竹板——那竹板是陈年的桂竹做的,通体泛黄,边缘被磨得光滑,显然是用了多年。
范宇一看那竹板,就知道先生要罚他。他没有辩解,也没有退缩,只是默默伸出了双手。
那是一双少年人的手,手指修长,掌心却因为常年练剑、写字磨出了薄茧。此刻,这双手正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他知道先生要说什么,无非是“官场险恶,世家子弟当明哲保身”,可他偏不认同。
可即便如此,看着那根熟悉的竹板,他的指尖还是控制不住地发颤,不是怕疼,是怕自己的坚持,终究抵不过这世道的规矩。
“啪!”竹板落在手心上,清脆的声响在书房里回荡。范宇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掌心瞬间就红了一片。
可他没有低头,也没有出声,只是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周夫子,眼神里满是不屈的意志——像极了寒冬里刚冒芽的竹子,明明知道风雪会来,却偏要往上长。
“啪!啪!啪!”竹板一下接一下落下,范宇的手心从红到肿,再到渗出血丝,可他始终咬着牙,一声不吭。
周夫子的额头渐渐冒出冷汗,手也开始发抖,他看着眼前这个执拗的少年,心里又气又疼——气他不知天高地厚,疼他小小年纪就要扛着不属于他的重担。
终于,竹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周夫子长长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看着范宇渗血的手掌,声音里满是疲惫:“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这官场,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它是个泥潭,进去了,就再也拔不出来了啊!”
范宇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手心。血珠慢慢渗出来,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他感受不到疼,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不是因为自己受了罚,而是因为周夫子的话,因为他看到的这个世道。
前几天他去城南,看到征兵的官差强拉着一个瘸腿的汉子去当兵,汉子的老娘跪在地上哭着求饶,官差却一脚把老人踹开,骂骂咧咧地说“皇帝要兵,哪容得你讨价还价”;昨天他在酒楼里,听到几个官员的子弟吹嘘自己父亲如何克扣军饷,如何把赈灾的粮食换成陈米……这一切,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里。
“先生,”范宇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我知道官场是泥潭,可若是没人愿意跳进去,把这泥潭清干净,那天下的百姓,就只能永远在泥里打滚。”
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那是他偷偷读禁书时看到的“平等”“民主”——那些字眼像火种,在他心里烧了起来,“我想让人人都能有饭吃,有衣穿,想让当兵的不用再担心战死了没人管,想让妇人不用再对着空床哭……这难道错了吗?”
周夫子看着他眼里的光,忽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孩子心里的想法,是这个时代不允许的。
青朝承统四年,朝堂上早已没了开国时的清明,官员们结党营私,门阀世家垄断了官职,百姓们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
皇帝眼里只有疆土,官员眼里只有银子,谁会在乎百姓的死活?那些所谓的“和平”“民主”,不过是读书人纸上谈兵的幻想罢了。
可他看着范宇坚定的眼神,终究还是没能再说什么。当天傍晚,周夫子就收拾了行李,离开了范府。临走前,他给范宇留了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乱世之中,守心最难,望你莫忘今日之愿,亦莫忘了保全自身。”
范宇拿着那封信,站在书房里,直到月亮爬上了窗棂。他的手心还在疼,可心里的想法却越来越清晰——他要去官场,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是为了改变这个腐败的世道,是为了让“人人平等”不再是纸上的幻想。
可他的这份决心,很快就迎来了父亲的怒火。
范宇的父亲范詹,是龙城的知府,官居从四品。这些年在官场摸爬滚打,让他早已没了年轻时的锐气,只剩下小心翼翼的圆滑。
当他听说周夫子也被儿子气走,而且这已经是这个月第八个被气走的先生时,再也忍不住了。
范詹冲进书房的时候,范宇正坐在书桌前,用布条包扎自己的手心。
看到父亲进来,他刚想开口,就被范詹的怒吼打断:“这就是你的能耐?气走一个又一个先生!你以为你读了几本禁书,就懂什么是世道了?你以为你那点想法,能改变什么?”
范詹像一头发怒的猛虎,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眼睛因为愤怒而通红。
他指着范宇的鼻子,声音里满是失望:“我花重金请先生来教你,是让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功名,安安稳稳地继承家业,不是让你整天胡思乱想,跟先生作对!你知不知道,周夫子是吏部尚书的故人,你把他气走,将来我们范家在京城怎么立足?”
范宇抬起头,看着父亲通红的眼睛,想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知道父亲是为了范家好,可他做不到像父亲那样,对这世道的腐败视而不见。他默默低下头,任由父亲数落,任由父亲气得抬手给了他几巴掌——巴掌落在脸上,火辣辣地疼,可他心里的那份决心,却丝毫没有动摇。
范詹打了几巴掌,看着儿子倔强的侧脸,心里的怒火渐渐消了,只剩下无力的疲惫。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沧桑:“宇儿,爹不是要拦着你,是这世道太复杂,你还小,扛不住……”话说到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只是看着儿子渗血的手心,眼里渐渐泛起了泪光。
“父亲,”范宇忽然抬起头,眼神里满是坚定,“我想去闯一闯。”说完,他不等父亲回答,就转身朝着范府的大门走去。
他的脚步很稳,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前方不是险恶的官场,不是未知的未来,而是他心中向往的那个“人人平等”的世界。
范詹看着儿子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直到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府门拐角,他才缓缓缓过神来,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连钱都不拿,真是不懂世道……”说着,他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热辣辣地砸在衣襟上。
他擦了擦眼泪,转身对着旁边的下人吩咐道:“你悄悄跟着少爷,他的一切行踪,都要及时告诉我。另外,他要是遇到什么难处,你就暗中帮衬一把,别让他受了委屈。”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丢给下人——那钱袋子里,是他这个月的俸禄,也是他能给儿子的,最后的保护。
下人接过钱袋子,赶紧躬身应了声“是”,转身就朝着府门外跑去,生怕追不上范宇的脚步。
范詹站在原地,看着下人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寒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来,掀起他的衣袍,露出他鬓角的白发。他的背,似乎比刚才更驼了些,原本挺直的脊梁,像是被这世道的沉重,压得再也直不起来了。
他缓缓转过身,朝着府里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仿佛脚下不是青石板路,而是这青朝百姓的苦难——他知道,儿子这一去,恐怕再也回不来了,可他又何尝不知道,儿子走的路,才是这乱世里,唯一的希望。
而此刻,范宇已经走出了范府所在的那条街,来到了龙城最热闹的南大街。
南大街上,酒楼、茶馆、当铺鳞次栉比,来往的行人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穿锦缎的官员子弟,有穿粗布的平民百姓,还有穿短打的商贩——可即便是在这热闹的街上,也处处透着这世道的沉重。
他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因为没给官差交“管理费”,糖葫芦被官差打翻在地上,老汉跪在地上,一边捡着沾了泥的糖葫芦,一边哭着求饶;他看到一个穿破洞棉袄的小孩,偷偷摸了摸茶馆门口的点心,就被店小二一脚踹倒在地,骂骂咧咧地说“穷鬼也敢惦记点心”;他看到几个官员模样的人,搂着歌女从酒楼里出来,腰间的玉佩闪着珠光,嘴里还说着“今年的军饷,再克扣一些,就能给小妾买个金镯子了”……
范宇握紧了拳头,掌心的伤口因为用力而再次渗出血来,可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他加快脚步,朝着南大街尽头的“望湖楼”走去——那是龙城有名的酒楼,也是他之前偶然发现的,一个“解放思想”的秘密聚集地。
望湖楼的掌柜是个中年人,姓陈,据说曾在海外待过几年,见过外面的世界。
楼里的二楼,有一个隐蔽的雅间,经常有一些读书人、商人偷偷聚在那里,讨论着禁书里的“民主”“平等”,讨论着如何改变这腐败的世道。范宇之前来过几次,每次都能从他们的讨论里,找到更多坚持下去的勇气。
他走到望湖楼门口,抬头看了看楼上的雅间窗户,窗户纸上映着几个模糊的人影。
他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望湖楼的大门——门内,是温暖的灯光,是低声的讨论,是他心中的火种;门外,是寒冷的风雪,是腐败的世道,是他要面对的挑战。
他知道,自己这一脚踏进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可他不后悔,因为他相信,总有一天,他心中的那个“人人平等”的世界,会像春天的嫩芽一样,冲破这寒冬的土壤,在青朝的土地上,绽放出最美的花。
而他,愿意做第一个播撒种子的人,哪怕要付出一切,哪怕要面对这世道最冰冷的刀刃。
风还在吹,雪还在下,可范宇的心里,却燃烧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火。
这团火,照亮了他前行的路,也照亮了这青朝沉沉的黑夜,更照亮了无数百姓心中,那早已被遗忘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