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朝残梦:范府少年志(三)
初冬的龙城飘着碎雪,范宇揣着半块冷硬的窝头,缩在“德顺昌”当铺的门廊下避雪。
刚从流民村回来的他,棉袍下摆沾着泥雪,脸上还带着官差推搡时留下的红印。
方才送粮时,几个前几日还对他千恩万谢的流民,见官差来查,竟指着他喊“就是这小子煽动我们闹事”,若不是王伯提前报信,他怕是要被当场抓走。
“后生,跟我走。”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
范宇抬头,撞进一双如寒星般锐利的眼睛,
来人身穿藏青色短褂,袖口磨得发亮,腰间别着柄锈迹斑斑的短刀,下颌线绷得紧实,周身透着股久经风霜的硬气,像极了禁书里写的“为理想奔走的行者”。
“你是谁?”范宇攥紧了藏在袖中的禁书,警惕地往后退了半步。
“罗本浩。”男人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却扫过他沾着泥点的棉袍、渗血的指节,最后落在他紧攥的袖口上,“你在找能真正做事的地方,我知道。”
范宇心头一震,这些日子,他找过望湖楼的书友,寻过书院的先生,可要么中途退缩,要么怕惹祸上身,从未有人像罗本浩这样,一眼看穿他的心思。
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跟上了罗本浩的脚步,踩着积雪,拐进了一条更幽深的巷弄。
巷尾是间破败的染坊,木门上的红漆早已剥落,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哀鸣。
院内的染缸积着薄雪,却隐约能闻到残留的靛蓝气息。
罗本浩推开正屋的门,一股暖意夹杂着墨香扑面而来。
屋内燃着一盆炭火,墙上挂着幅褪色的《山河图》,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人围坐在桌旁,正低头看着一张泛黄的纸。
“范宇,青朝承统四年生人,范府嫡子,因不满官场腐败,四处奔走求变,两次被官差追捕,三次遭流民反咬。”罗本浩走到桌旁,拿起桌上的纸,声音掷地有声,“这是你的底细,我们查了半月。”
范宇愣在原地,刚要开口,就见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从里屋跑出来,约莫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袄,手里捧着个烤红薯,仰着小脸冲罗本浩喊:“爹,红薯熟啦!”
这是罗本浩的女儿,小名阿萝。小姑娘不怕生,见了范宇,也不躲,反而把手里的红薯递过来:“大哥哥,你吃吗?甜得很。”
她的眼睛像浸了蜜的葡萄,亮闪闪的,与这压抑的染坊格格不入。
范宇接过红薯,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心里那点因“被调查”而起的警惕,竟渐渐散了。
他咬了口红薯,甜香在舌尖散开,也驱散了连日来的寒凉。
“我们叫‘启民社’,”罗本浩坐在炭火旁,缓缓开口,“不攀附世家,不投靠官府,只做一件事。
把‘平等’‘民主’的道理,讲给天下百姓听,让他们知道,这世道不该是官官相护、民不聊生的样子。”
桌上的人也纷纷开口,有曾在官府当差、因看不惯贪腐辞官的文书,有在乡下教过书、因给流民讲学被通缉的先生,还有曾是铁匠、因拒绝给太守打造私器被砸了铺子的匠人。
他们的故事,都带着这世道的伤痕,却也都藏着不熄的火苗。
范宇看着他们,握着红薯的手微微收紧——这就是他一直在找的地方,一群和他一样,明知前路艰险,却仍愿为理想奔走的人。
他放下红薯,郑重地躬身:“范宇,愿入‘启民社’,为启民之事,尽绵薄之力。”
罗本浩看着他,眼底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以后跟着我,我教你怎么把道理讲给百姓听,怎么在官差的眼皮子底下做事——但你要记住,这条路,比你之前走的,难上百倍。”
往后的日子,范宇便跟着罗本浩在龙城的街巷里奔走。
罗本浩教他,给流民讲“平等”,不能只说大道理,要先帮他们修补漏风的屋顶,给他们递上热粥;给商铺的掌柜讲“民主”,要先帮他们应对官差的勒索,护住他们的生计。
范宇学得快,不多时,就能独当一面。他会在城隍庙的戏台上演讲,用百姓听得懂的大白话,讲官差如何克扣赈灾粮,讲世家如何垄断土地。
他会在深夜里写传单,用炭笔在糙纸上写下“百姓不是官老爷的奴才”,再悄悄贴满龙城的大街小巷。
阿萝总跟着他们,像个小尾巴。范宇去流民村送粮,她就帮着分馒头。
范宇在戏台上演讲,她就拿着小篮子,给听得认真的老人递茶水。小姑娘嘴甜,一口一个“范哥哥”,总能让紧绷的气氛缓和下来。
有一次,范宇为了掩护同伴撤退,被官差堵在巷子里,是阿萝抱着官差的腿大哭,引来了巡逻的士兵,才给了他脱身的机会。
日子久了,范宇看着阿萝明亮的眼睛,看着她为了帮流民,把自己的棉袄送给冻得发抖的小乞丐,心里渐渐生出了不一样的情愫。
那情愫像炭火旁的藤蔓,悄悄滋长,在他看到阿萝因担心他而红了眼眶时,在他接过阿萝递来的热汤时,愈发清晰。
他开始下意识地护着阿萝,不让她去危险的地方,会把自己的干粮省下来,留给她当零食,会在夜里给她讲禁书里的故事,讲未来那个“人人平等”的世界。
可这份温暖,总被现实的冰冷打碎。
“启民社”的努力渐渐有了成效,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觉醒,有人主动加入他们,有人悄悄给他们送粮食、送药品。
可也有人,一边受着他们的恩惠,一边在背后捅刀子。
有一次,范宇和罗本浩带着粮食,去城郊的张村——上个月,张村遭了水灾,官府不仅没发赈灾粮,还逼着村民交“水税”,是“启民社”凑了钱,给他们买了粮种,帮他们重建了房屋。
可这次去,刚到村口,就被一群村民围了起来。
“就是他们!”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指着范宇,对着赶来的官差喊,“他们煽动我们抗税,还说要反了青朝!”
范宇愣住了。那汉子是张村的村长,前几日还拉着他的手,哭着说“范少爷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可此刻,却满眼凶狠,像是要把他生吞了。
“为什么?”范宇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发颤,“我们给你们送粮,帮你们盖房,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村长别过脸,不敢看他,嘴里却硬声道:“官老爷说了,只要抓了你们,就免了我们村的‘水税’,还会给我们发赈灾粮……我们也是没办法。”
官差一拥而上,范宇和罗本浩虽奋力抵抗,却还是寡不敌众。
眼看范宇就要被官差按在地上,阿萝突然冲了过来,抱着范宇的胳膊大哭:“不许你们抓范哥哥!你们都是坏人!”
村长看着阿萝,眼里闪过一丝愧疚,却还是狠下心,对官差说:“把这小丫头也带走,说不定能逼他们招供!”
就在这时,王伯带着几个“启民社”的同伴赶了过来,手里拿着木棍,对着官差大喊:“放开他们!”一场混战就此展开,范宇趁机拉起阿萝,跟着罗本浩往外跑。
跑离张村时,范宇回头望了一眼——村长站在村口,看着他们的背影,双手紧紧攥着,却终究没有追上来。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范宇的脸上,冰凉刺骨,比官差的拳头更让他难受。
“别难过。”罗本浩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坚定,“这世道,太多人被苦难磨平了骨气,为了活下去,他们只能选择背叛。但我们不能怪他们,我们要做的,就是让更多人明白,只有推翻这腐败的世道,他们才能真正活下去,不用再靠背叛来换取苟且。”
阿萝拉着范宇的手,小手暖暖的,她仰着小脸,认真地说:“范哥哥,我相信你,也相信爹,我们一定能成功的。”
范宇看着阿萝明亮的眼睛,看着罗本浩坚毅的侧脸,心里的委屈渐渐散去。
他握紧了阿萝的手,又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短刀。
这把刀是罗本浩送他的,说“用来防身,更用来守住心里的信念”。他知道,前路依旧艰难,还会有更多的背叛,更多的追捕,可只要有罗本浩在,有阿萝在,有“启民社”的同伴在,他就不会放弃。
那天晚上,他们在破庙里过夜。阿萝靠在范宇身边,很快就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泪痕。
范宇看着她,轻轻为她掖了掖衣角,又看向坐在炭火旁的罗本浩。罗本浩正在磨那柄锈迹斑斑的短刀,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罗本兄,”范宇轻声开口,“我们真的能成功吗?”
罗本浩停下磨刀的动作,看向窗外的雪,声音低沉却有力:“我不知道会不会成功,但我知道,只要我们还在走,还在讲,还在做,就总有一天,会有人接过我们的刀,接过我们的信念,把这黑暗的世道,劈开一道光。”
范宇看着罗本浩,又低头看着熟睡的阿萝,心里忽然充满了力量。
他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没有回头的可能,可他不后悔。他会跟着罗本浩,把“启民社”的火种,播撒到龙城的每一个角落,播撒到青朝的每一寸土地。
他会守护好阿萝,守护好这份在苦难中滋生的情愫,更会守护好心里那个“人人平等”的理想。
哪怕要面对更多的背叛,更多的艰险,哪怕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他也绝不退缩。
雪还在下,可破庙里的炭火,却烧得愈发旺盛,映得两人的身影,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两道永不弯折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