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江南的青溪镇,镇外有条青石官道,道旁有座百年的“遇雨亭”,传说是早年过路人捐钱修的,专用来避风雨。
青溪镇东头住着张记绸缎庄的掌柜张万堂,家有一女名唤张玉娥,生得眉目温婉,性子最是良善。西头的李秀才家却清贫,独女李月娘跟着爹娘纺线织布,手脚勤快,就是命苦些。
这年暮春,两家选了同一天嫁女儿。张玉娥要嫁去南边三十里的乌镇,夫家是做茶叶生意的,李月娘则要嫁去北边的下河村,丈夫是个叫王老实的庄稼汉,为人勤恳却家徒四壁。
送亲队伍刚出青溪镇二里地,天就暗了下来,紧接着瓢泼大雨砸下来。两拨人慌了神,正巧瞅见道旁的遇雨亭,赶紧抬着花轿往亭子里钻。
亭子里空间不大,两顶花轿一放就占了大半。张玉娥的轿夫掀开轿帘,扶她出来时,头上的金步摇还在滴答落水,李月娘那边,是她娘亲手缝的素色嫁衣,裙摆早被泥水浸得发黑,刚站稳就捂着脸哭,肩膀一抽一抽的。
张玉娥看她哭得可怜,摘下头上的珠钗别在腰间,走过去轻声问:妹妹莫哭,可是哪里不适。
李月娘哽咽着摇头:姐姐,我不是哭自己,是愁往后的日子。我娘家连糙米都省着吃,嫁过去王大哥家更是怕是连顿热乎粥都喝不上。
张玉娥听着心里发酸,想起临行前娘塞给她的两个鸳鸯荷包,说是陪嫁的体己,每个里头裹着二十两金锞子,让她在婆家有底气。她解下腰间的荷包,塞到李月娘手里:妹妹拿着,这点东西不算啥,先置些田产,日子总会好的。”
李月娘攥着荷包,沉甸甸的分量让她手都抖了,刚想问“姐姐贵姓”,雨忽然停了,天边还挂出道彩虹。两家的送亲娘都急了:吉时要到了,快起轿。
张玉娥的队伍往南,李月娘的往北,轿子抬出亭子时,李月娘扒着轿帘回头,只瞧见张玉娥的红嫁衣在风里飘了一下,就再也看不见了。
再说李月娘到了下河村,把金锞子给了王老实。王老实是个实诚人,捧着金锞子直搓手:这钱不能乱花,得做正事。他用这笔钱在青溪镇口租了个小铺子,开起了粮铺,专给穷苦人赊粮。两口子起早贪黑,待人又热络,没几年就把粮铺扩成了杂货铺,后来又开了油坊、布庄,成了下河村数一数二的富户。
村里人都笑他们家,买双份的怪癖:买地要买两块挨着的,盖房要盖两座并排的,连赚的银子都分两个匣子装。王老实总说:这是给恩人留的,等找着了,咱娘俩的家底分她一半。
更叫人挂心的是,李月娘成亲十年都没开怀,直到三十岁那年才生下个儿子,取名王念恩,意思是,念着恩人的情。老两口把孩子宠成了宝,特意从外乡雇了个奶妈。
这奶妈姓赵,名唤赵春燕,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她原是乌镇的茶商女儿,嫁给了当地的秀才,日子本该顺遂,谁知三年前一伙土匪洗劫乌镇,丈夫被乱刀砍死,家产被烧光,她抱着襁褓中的女儿逃出来,一路乞讨到了青溪镇,正巧遇上王老实家雇奶妈,就留了下来。
赵春燕照看王念恩格外尽心,只是府里有个规矩:后院三楼不许闲人进,每天辰时,李月娘都要独自上去待半个时辰。下人们只知道三楼供着个旧荷包,却没人敢多问。
这天午后,赵春燕带着王念恩在院里玩,小家伙刚学会走路,摇摇晃晃的,趁她转身给孩子拿点心的功夫,竟顺着楼梯往上爬。赵春燕回头一看,魂都吓飞了,赶紧追上去。
三楼就一间屋子,摆着个香案,案上供着个褪色的鸳鸯荷包,针脚都磨平了。赵春燕一瞅那荷包,腿”咚”地软了——这不是当年她出嫁时,在遇雨亭送给那个穷家妹妹的吗?那是她娘亲手绣的,荷包角上还留着个小小的“娥”字,
她摸着荷包,想起乌镇被烧的家,想起惨死的丈夫,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捂着脸跌跌撞撞跑下楼。
这事很快传到李月娘耳朵里。她正在账房核账,一听“奶妈上了三楼,见了荷包哭了,手里的算盘“啪”地掉在地上,疯了似的往院里跑。
赵嫂子,李月娘抓住赵春燕的手,声音都抖了,你认得那荷包。
赵春燕红着眼圈点头:认得那是我出嫁那天,在遇雨亭送给一个妹妹的。
那天是不是下大雨,你往南走,我往北去。李月娘追问,指甲都掐进了赵春燕的胳膊。
赵春燕猛地抬头,看着李月娘的脸,忽然想起当年亭子里那个穿红嫁衣的姑娘,眼泪涌得更凶了:你是……你是当年的妹妹?我是张玉娥啊,后来改随夫姓,叫赵春燕了。
李月娘“哇”地哭出声,抱着赵春燕不放:姐姐,我找了你整整十年啊。
原来张玉娥嫁去乌镇后,日子本也安稳,谁知遇上土匪,丈夫死了,家产没了,她带着女儿逃出来,一路漂泊,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金步摇晃眼的富家女了。
当晚,王老实就吩咐下去:“张灯结彩!请戏班!”第二天一早,又派人去青溪镇另一头,把赵春燕失散多年的女儿接了来,那是他早就派人打听好的。
开席那天,王老实牵着王念恩,李月娘捧着那本记了十年的“双份账”,对着赵春燕和她女儿“咚”地跪下:“姐姐,当年若无您的金锞子,哪有我们今天,这账本上的家产,一半是您的。
后来,两家人把并排的两座宅子打通,成了下河村最大的院子。赵春燕的女儿长大后,嫁给了王念恩。往后几代,两家的孩子总在遇雨亭旁的老槐树下玩耍,老人们坐在亭子里讲起当年的事,总说:人心换人心,黄土都能变成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