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底的手又在抓我的脚踝了。
冰冷的指尖抠着皮肉,像要把我拖进那片墨绿。我攥着银簪拼命往船板爬,簪头的“藕”字硌进掌心,阿藕,是你吗,还是百年前那个穿官服的水鬼。
我嫁入水乡周家的那年冬天,淮河两岸的荷塘都结了冰。夫君常年在外跑船贩藕,偌大的宅院只剩我和两个老仆。闲时听婆子们闲聊,总绕不开村西那片万亩荷塘据说塘底住着个水鬼新娘,穿红衣,踏荷叶,是三年前投河的采莲女阿藕,被水鬼强抢做了媳妇。
那姑娘可怜呐,隔壁张婆给我送新腌的咸菜时,总不忘往我手里塞块桃木片,“生前被书生骗了感情,死后还不得安宁。去年有个外乡货郎不信邪,划船进塘想探个究竟,第二天船空飘飘在岸边,船板上全是带血的莲花瓣,吓得官府都不敢查。
我捏着那块冰凉的桃木片,指尖却泛起热意。她们说的采莲女阿藕,会不会与我陪嫁的那支银簪有关,那簪子是我幼时在北岸芦苇荡捡的,莲纹缠着“藕”字,戴了十年,从未离身。
开春后,荷塘的冰融成绿水,新藕芽顶破淤泥时,我终于找了个由头,去塘边采菱角。老仆劝我:少奶奶,那塘邪性得很,咱们去市集买就是了。我笑着摇头,撑着家里那艘小扁舟,慢悠悠往荷塘深处划。水面静得能照见云影,水底的藕根盘错如网,倒像无数双托举的手。
姑娘,这塘里的菱角还青着呢。
清脆的声音突然从头顶落下,惊得我手一抖,船桨差点掉水里。抬头望去,最大的那片荷叶上坐着个红衣女子,裙摆铺在叶面上,竟没压弯分毫。她肌肤白得像刚刨出的嫩藕,脚踝缠着圈深绿水藻,像是长了多年的印记。
是阿藕。
我攥紧手头的银簪,声音发颤:你……认得这个吗?
她的目光落在簪子上,瞳孔猛地缩成两点。下一刻,她已飘到船边,水袖扫过水面,竟没沾半点水珠。这簪子,她的指尖快要触到簪头,又猛地缩回,像是怕烫着,是你的。
我捡的,在北岸芦苇荡。我盯着她鬓边那朵并蒂莲,花瓣上的水珠像凝住的泪,你是采莲的阿藕。
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像荷叶摩擦:是我。停了停,她抬眼望我,姑娘特意来找我,是信了那些‘水鬼新娘,的闲话。
他们说你害了人。我咬着唇,不敢看她青黑的指甲,那分明是泡在水里太久的颜色。
阿藕突然笑了,笑得肩膀发颤,眼泪却滚了下来,滴在水面上,激起一圈圈涟漪。害了人,她指着塘中心那片墨绿水域,“那里沉着我半副尸骨,被鱼啃得只剩肋骨,是他一片片捡回来拼好的。我害谁。
她的泪落在我手背上,冰凉刺骨。我这才看清,她红衣下的手腕有道深痕,像是被船桨砸过的旧伤。
我不是鬼,也不算人。阿藕从怀里掏出颗莲子,莹白得像玉,他给的。说吞了这个,你就知道真相了。
莲子塞进掌心时,冷得像块冰。我犹豫片刻,还是放进嘴里。苦涩的汁液漫过舌尖,眼前的荷塘突然旋转,阿藕的红衣在我眼前烧成一团火,随即陷入无边的黑暗。
梦里是三年前的盛夏。
阿藕还是梳双丫髻的采莲女,赤着脚在荷塘里穿梭,银簪插在发间,正是我捡的那支。岸边柳树下站着个青衫书生,眉目清秀,是她未过门的夫婿柳生。
阿藕,等我秋闱中了举,就用八抬大轿娶你。柳生递过个香囊,绣着并蒂莲,这是我娘的遗物,先给你收着。
阿藕红着脸把香囊藏进怀里,指尖绞着粗布裙摆:我不要八抬大轿,就想跟你守着这塘莲藕,春天采莲,秋天挖藕,够了。
柳生笑着揉她的头发,阳光落在他侧脸,温柔得像荷塘的水。
可画面骤变。
暴雨倾盆的午后,阿藕跪在柳生的船头,浑身湿透,香囊从怀里滑落,被浊浪卷走。柳生手里攥着封红帖,是城里盐商女儿的婚书。
你骗我,阿藕的声音嘶哑如破锣,你说过只娶我一个。
痴傻东西,柳生的脸扭曲得陌生,你一个采莲女,能帮我捐官吗,盐商家的嫁妆,够我买通知府。他抬脚踹在阿藕胸口,你那点卖莲子的钱,够买我一支狼毫笔吗?
阿藕掉进荷塘,挣扎着抓住船板。柳生却抄起船桨,狠狠砸在她手上。下去吧,他的声音比暴雨还冷,省得碍眼。
我看见阿藕沉下去的瞬间,银簪从发间脱落,漂向岸边。而荷塘深处,一个黑影缓缓浮起,青面獠牙,穿破烂官服,胸口插着半截箭。听老人们说,百年前有个清官被贪官陷害,抛尸荷塘,化作水鬼,专护枉死的女子。
救我,阿藕的意识渐渐模糊。
水鬼的声音在水底回荡:“救你可以,但要应我一事。
什么都行。
陪我百年,水鬼的手拂过她的脸,竟带着怜惜,百年后,放你轮回。
阿藕点头的刹那,我从梦中惊醒,窗外已是月上中天。掌心的莲子不知何时消失了,只留着淡淡的苦涩,像吞了口陈年莲心。
再次见到阿藕,是在十五的月夜。她坐在荷叶上,红衣被月光染得泛白,鬓边的并蒂莲沾着夜露。
柳生,他后来如何了。我划着船靠近,声音放轻。
阿藕转过头,眼白泛着青:中了举,做了本县县令,娶了盐商的女儿,上个月还坐船来塘边赏莲呢。她笑了笑,他新夫人穿的绫罗裙,比我当年的粗布衫好看多了。
你没找他报仇。
他欠我的是情债,不是命债。阿藕的指尖划过荷叶,留下道浅痕,况且,我答应过他,不害生人的。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那个水鬼。
可没过几日,张婆慌慌张张撞进我家院门:不好了,柳县令的夫人在塘边赏莲时,被水鬼拖下河了,捞上来时疯疯癫癫,只喊红衣姐姐饶命。
消息像长了翅膀,传遍全村。村民们扛着柴草聚在塘边,要放火烧塘:烧死那水鬼妖女,不然咱们都得遭殃,柳生也来了,穿着官服,指着荷塘骂:妖女,害我爱妻,我定要你灰飞烟灭。
我挤到人群前,大声道:不是阿藕干的。
柳生瞪着我,眼神凶狠:你一个内宅妇人,懂什么,定是你与那妖物勾结。
话音未落,荷塘突然掀起巨浪,黑水翻涌,腥臭扑鼻。阿藕的身影在浪尖显现,红衣猎猎,眼底翻着戾气:柳生,你夫人偷了塘里的并蒂莲,那是他养了百年的灵物,护着这方水土的根基,该罚。
妖言惑众,柳生拔出随从的佩刀,放箭。
箭矢射向阿藕,却在离她三尺处化作水汽。她突然凄厉地笑起来:你以为我真不敢杀你。
风浪更猛了,塘底的淤泥翻卷上来,露出半截白骨,是阿藕当年没被拼全的骸骨。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穿透喧嚣:都住手。
是村里的老族长,拄着枣木拐杖,颤巍巍走到塘边。柳大人,他指着浪里的黑影,你可知这水鬼是谁。
柳生一愣。
那是你曾祖父柳清,老族长的声音发颤,百年前他任淮安县令,因弹劾贪官被诬陷,抛尸这塘里。他化作水鬼,不是为祸,是为护着这方百姓。
柳生的脸瞬间煞白,手里的刀“哐当”落地。
他护着阿藕,不是私情。老族长叹了口气,阿藕的曾祖母,当年曾冒死给被关押的柳大人送过药。他守着这塘,守的是恩,不是怨。
阿藕的红衣在浪里晃了晃,突然软下来,像是没了力气。他……他在哪,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等满塘荷花开九十九次,就放我走,今天是第九十九次,他却没来。
塘中心的黑水突然平静如镜,一片巨大的荷叶缓缓浮起,上面躺着个男子的虚影,穿清官服,胸口箭痕清晰,面容竟与柳生有七分相似。
傻姑娘,虚影的手抚过阿藕的发顶,动作温柔,我早不是水鬼了。
荷叶猛地摇晃,水底冒出无数藕根,缠缠绕绕织成莲台。水鬼的虚影化作点点金光,渗入莲台,渗入塘里每一朵含苞的莲花。我守了这塘百年,守的是公道。金光里传来他的声音,“如今恩怨了了,我便成这塘里的精魄,护着你们,也护着这片荷。
阿藕的红衣渐渐变淡,化作漫天红瓣,落在荷叶上,落在水面上。她的身影越来越透明,眼角却弯起笑意,泪珠像晨露滚落:原来……你不是失约。
去吧,莲台上的金光轻轻晃了晃,去轮回,做个自由自在的姑娘,别再遇见薄情郎。”
阿藕点点头,最后看了眼荷塘,化作道白影,消失在晨光里。而那片万亩荷塘,忽有千万朵并蒂莲同时绽放,红得像火,映得半边天都亮了。
柳生疯了。
他把自己关在县衙后院,对着从荷塘捞上来的破香囊发呆,日夜念叨,阿藕对不起。他的夫人后来清醒了,却再不敢靠近水边,见了莲花就发抖。
张婆再来送咸菜时,桃木片换成了新摘的莲蓬:少奶奶,以前是我糊涂。那姑娘是个重情的,遇上的水鬼也是个守诺的君子。
夫君回来后,见我总往荷塘跑,笑着打趣:你莫不是被那水鬼勾了魂。
我从鬓边摘下朵并蒂莲,那是清晨在船头捡的,带着露水的清香。不是水鬼,我笑着说,是个守诺的君子,和个重情的姑娘。
风拂过荷塘,荷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笑。水面上的并蒂莲轻轻摇曳,红得耀眼,像是永远不会凋零。我知道,阿藕去了该去的地方,而柳清化作了荷塘的魂,一个守着百年恩诺,一个等着轮回自由,都在这方水土里,寻到了最终的归宿。
恰似这池中的藕,深藏于污泥之中,却始终能够破泥而出,抽青茎,绽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