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期：石鱼井

青石山的山脚下，卧着口老井。井壁是实打实的青灰岩，被几代人的手摸得溜光水滑，井口常年盖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打从光绪年间就没正经开过，井早就干了，井底积着尺厚的尘，唯独有尾石鱼，半身埋在土里，半身露着，鳞甲雕得活灵活现，阳光照上去，竟像真鱼一样泛着银蓝的光，连鳍边的细纹都看得清。

村里人都叫它“死鱼井”。樵夫李三每次上山砍柴，都要绕着井走三圈，生怕儿子狗剩淘气，扒开铁板掉下去。狗剩才七岁，正是猫嫌狗不待见的年纪，总盯着那铁板眼馋：爹，底下的鱼是啥样的，真有鳞片吗？能游不。

李三挥着柴刀劈柴，闷声闷气地说：“啥样？石头样，当年你爷爷说，这鱼是山神爷扔下去镇水的，井水干了，鱼就死了，有啥看头。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藏着个事儿。二十年前，他还是个半大孩子，跟着爹来井边祈雨。那时铁板没盖得这么严实，他偷着扒开条缝，看见井底的石鱼嘴边，竟挂着片新鲜的柳叶，绿得能掐出水，像刚从水里叼上来的。可等他喊爹来看时，柳叶又没了，只换来爹一顿揍，说他眼花了，是被日头晒出了幻觉。

这年春天，青石山遭了大旱。地里的麦子卷了叶，像被火燎过；村口的池塘见了底，塘泥裂成巴掌大的块，连山上最耐旱的泉眼，都瘦成了细线，滴答滴答的，像老人喘不上气。村民们聚在老槐树下，愁得唉声叹气。村东头的王婆用拐杖敲着地：再不下雨，别说庄稼，人都要渴死了！我那小孙子，嘴唇裂得跟塘泥似的。

狗剩不知从哪儿摸来把米，是家里最后一点口粮。他趁李三上坡捆柴，溜到井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竟真把铁板掀开条缝，哆嗦着把米撒了下去。“鱼啊鱼，他对着井底念叨，声音奶声奶气的，“我给你吃米，你给我们水喝好不好？等有水了，我把我的糖葫芦分你一半，就一半。

李三发现时，气得抄起扫帚就打。狗剩抱着头哭：爹，我想让它活过来，它活了就有水了！你看小花都渴蔫了，他指的是自家养的那只小羊，此刻正趴在地上，舌头伸得老长。

那天夜里，李三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起儿子的话，想起二十年前那片柳叶，终是按捺不住，披了件褂子就往井边跑。铁板还敞着条缝，他蹲下身往里瞅，井底黑黢黢的，啥也看不见。可就在他准备起身时，井底突然“叮咚”响了一声，脆生生的，像有水滴落在石头上。

第二天一早，村口炸开了锅。

王婆去井边剜野菜，老远就看见铁板被掀在一边，井口冒着白气。她壮着胆子走过去，探头一瞧，腿肚子都软了，井里竟是满的！清凌凌的水快漫到井口，尾石鱼浮在水面上，鳞甲闪着光，嘴边赫然沾着粒白米，正是狗剩撒下去的那把。

活了，石鱼活了，王婆的喊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村民们涌到井边，看着满井的清水，有人哭，有人笑，还有人“扑通”跪在地上磕头：“山神爷显灵了，石鱼显灵了。

李三牵着狗剩挤在人群里，看着石鱼嘴边的米，后背直冒冷汗。他拉过儿子，低声问：“你昨天跟石鱼说啥了？再想想。

狗剩眨巴着眼睛：我说给它米吃，让它给水喝。还说……还说要是有水了，我把糖葫芦分它一半。

人群里突然有人喊：快打水啊！愣着干啥。

不知是谁先提了桶，绳子刚放进井里，就听见“咕嘟”一声，井水竟自己往桶里涌，满得差点溢出来。打水的汉子喝了一大口，咂咂嘴：“甜！这水是甜的，比山泉水还润。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十里八乡。连邻村的人都提着水桶来，说要沾沾石鱼的灵气。李三看着井边越聚越多的人，心里隐隐发慌，他总觉得，这水来得太蹊跷，像个易碎的梦。

果然，没过三天，就出了事。

邻村有个叫张屠户的，贪心不足，竟带着两个儿子，想把井水引到自家地里。他们扛着锄头来挖渠，还嫌一桶桶提水太慢，直接把家里的抽水机搬来了，铁管子往井里一插，“嗡嗡”地抽起来，水哗啦啦地往他家地里灌。

村民们劝他：别抽了，省着点用。这水是大家的。

张屠户眼一瞪，手里的杀猪刀往地上一剁：凭啥？水是石鱼的，又不是你家的，我多抽点咋了，我地里的菜都快死了，你赔啊。

话音刚落，井里突然“哗啦”一声响。原本满当当的井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退，转眼就露出了井底的泥。那尾石鱼沉在原处，眼睛竟变成了血红色，死死地盯着张屠户，像要从水里跳出来咬人。

咋回事？咋没水了？张屠户慌了，上去拔管子，可管子像被啥东西咬住了，怎么也拔不动。他急了，抄起锄头就往井里砸：“我砸死你这破鱼！敢跟老子作对。

锄头刚碰到石鱼，就听“哐当”一声，锄头断成了两截。张屠户的手像被火烫了一样，瞬间起了个大燎泡，疼得他嗷嗷叫。他吓得魂飞魄散，带着儿子屁滚尿流地跑了，连抽水机都忘了搬。

等他跑远了，井水才慢悠悠地涨回来，石鱼的眼睛也变回了原来的银蓝色，只是井边的人都看明白了——这石鱼，通人性，更恨贪心。

李三站在人群后，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爹临终前说的话：山里的东西，都有灵性，你敬它一尺，它敬你一丈，你贪它一分，它就收你一寸。别以为石头不会说话，它啥都懂。”

从那以后，村民们定下规矩：每人每天最多打两桶水，绝不多取。打水前要对着石鱼作个揖，说声“多谢”。井水就这么稳稳当当地供着，地里的麦子缓了过来，抽出了新穗；村口的池塘也积了些水，能看见小鱼苗游了；连山上的泉眼都活泛了些，又能听见叮咚声了。

可谁也没想到，更大的祸事还在后头。

县里的王知县听说了石鱼井的事，眼睛都红了。这王知县是个出了名的贪官，刮地三尺的主儿，一听有口“取之不尽”的井，当即带着衙役，浩浩荡荡地杀向了青石山。

他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地站在井边，看着满井的清水，摸着下巴笑：好，好！这么好的水，该供着县太爷我喝！来人，把这石鱼捞上来，给我运回县衙，放我那后花园的池子里！”

大人不可！李三上前一步，拦在井边，这石鱼是山神爷的东西，动不得！是我们全村人的命根子。

山神爷？王知县冷笑一声，手里的马鞭往地上一抽，“在这青石山，我就是山神爷！给我打。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冲上来，对着李三拳打脚踢。狗剩吓得抱着李三的腿哭：别打我爹，别打我爹，鱼会生气的。

村民们想上前帮忙，却被衙役们用刀拦住。王婆哭喊着：“王知县，你不能这样啊！这水是我们全村人的命啊！去年大旱，你粮仓里的粮食发霉，都不肯分我们一升，现在倒要来抢我们的水。

王知县理都不理，指挥着衙役：快！把井砸开，把鱼捞上来。这石鱼看着就值钱，说不定是玉石的。

衙役们抡起锤子，“砰砰”地砸向井壁。青灰岩被砸得粉碎，井水晃得厉害，石鱼在水里乱撞，眼睛又变成了血红色，水面上翻起密密麻麻的泡沫，像开了锅。

砸！给我使劲砸，王知县得意洋洋地喊，手里的扇子摇得欢。

就在这时，井底突然发出一声巨响，像闷雷滚过。井水猛地涨了起来，不是慢悠悠地涨，是像喷泉一样往上涌，带着股土腥气，瞬间就漫过了井口，朝着四周蔓延。

不好！水涨了，衙役们吓得往后退，有两个跑得慢的，裤腿都被水浸湿了，吓得直叫唤。

更可怕的是，那尾石鱼，竟在水里动了起来。它的鳞甲张开，尾鳍一摆，竟变得有小船那么大，银蓝色的身体在浊浪里翻滚，张开嘴，露出两排尖利的牙齿，看着就吓人。

妈呀！鱼活了！有个衙役吓得腿一软，掉进水里，瞬间就被石鱼卷走了，只留下一顶帽子漂在水面上。

王知县吓得从马上跌下来，想爬着逃跑，却被一股巨浪卷到井边。他死死地抓住井沿，看见石鱼的头探了过来，血红色的眼睛盯着他，像是在笑。

饶命！饶命啊，王知县涕泪横流，官服都湿透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把水还给你们。

石鱼没咬他，只是用尾巴轻轻一扫，王知县的官帽就飞了，脑袋磕在井壁上，晕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井边，手里攥着片带血的鱼鳞，腥气扑鼻，恶心地直想吐。

再看四周，衙役们早就没了踪影，只有几顶帽子漂在远处的水洼里。井水已经退了，井壁上多了行字，像是用石鱼的尾鳍刻的：“水养民，不养贪。”

村民们这才敢走出来，看着那行字，又看了看昏迷的王知县，心里又怕又解气。李三抱着狗剩，看着井底的石鱼，它又变回了原来的大小，静静地沉在水里，只是嘴边，好像多了片柳叶，跟二十年前他看见的一模一样，绿得晃眼。

王知县被村民们抬回了县衙，从此再也没敢来青石山。据说他回去后就大病一场，梦里总喊“石鱼饶命，没几个月就被上头查了贪腐，革了职，最后穷困潦倒，死在了破庙里，连口薄皮棺材都买不起。

而石鱼井，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那铁板，再也没人敢盖了。

每逢天旱，李三就带着村民来井边，每人手里捧着一小把米，轻轻地撒进井里。狗剩也跟着，每次都要对着石鱼说：鱼啊鱼，今天的米是新碾的，可香了。我娘蒸了米糕，我给你留了一块。”

说来也怪，只要他们撒了米，井水就会慢慢涨起来，不多不少，刚好够全村人用。石鱼的眼睛，总是银蓝银蓝的，温和地望着他们，像在笑。

有年秋天，狗剩在井边玩，看见石鱼的嘴边，叼着串糖葫芦，红得像玛瑙，上面还沾着层糖霜。他惊得喊李三来看，可等李三跑过来，糖葫芦又变成了片柳叶，在水里轻轻晃。

爹，我没骗你，狗剩急得跳脚，指着石鱼说，“它真的吃了我的糖葫芦。

李三摸了摸儿子的头，望着井底的石鱼，突然笑了。他好像明白了，这石鱼哪是什么山神爷镇水的，它是青石山的灵，是这方水土的魂，它看着村里人一辈辈生息，守着一份最简单的道理。

水是天地的馈赠，不是谁的私产。心要是干净的，水就永远是甜的；心要是黑了，再甜的水，也会变成穿肠的毒。

后来，狗剩长大了，接替李三，成了井边的守护者。他给儿子讲石鱼的故事，讲那行，水养民，不养贪，的字，讲爷爷当年看见的柳叶，讲自己见过的糖葫芦。

儿子问：爹，石鱼会一直陪着我们吗？

狗剩望着井里的水，水映着天，天映着水，石鱼的鳞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笑了：会的。只要我们心里装着别人，不贪不该得的，它就永远在。

风从青石山吹过，带着草木的清香，吹得井水泛起涟漪。石鱼在水里轻轻摆尾，像在应着他的话。井壁上的字，被岁月磨得淡了些，却永远刻在了青石山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