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保定府的白洋淀边,住着个叫周老实的汉子。四十出头的人,背却驼得像张弓,是年轻时给地主扛活,被装粮的麻袋砸的。他无儿无女,守着间芦苇搭的窝棚,靠在淀里捕鱼,帮人撑船过活,日子过得像淀里的水,清苦却也平静。
周老实人如其名,是个出了名的实在人。有次帮张大户运粮,船到半路漏了水,他跳进深秋的淀水里堵漏洞,冻得嘴唇发紫,愣是把粮食一点没少地送到。张大户要多给工钱,他只摆摆手:“说好多少就多少,多一分我拿着心慌。”
这年冬月初,周老实去镇上卖鱼,刚走到街口的“王记肉铺”前,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他探头一瞧,只见肉铺掌柜王屠户正揪着个孩子的耳朵,骂得唾沫横飞:小杂种!敢偷我的钱袋,看我不剁了你的手。
那孩子看着不过十岁,穿件露棉絮的破棉袄,冻得直打哆嗦,手里紧紧攥着个空钱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梗着脖子不说话。周老实心里一软,上前拉住王屠户:“王掌柜,消消气,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
王屠户甩开他的手,指着地上的铜板:计较?我刚收的五十文钱,转眼就被这小野种摸走了,今天不教训他,我这肉铺还开不开了。
“钱我赔。”周老实没多想,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那是他这半月卖鱼攒的五十八文钱,是准备买过冬的煤块的。他数出五十文递给王屠户,又把剩下的八文塞给孩子,“拿着,去买两个热馒头。”
王屠户见钱到了手,骂骂咧咧地进了铺里。孩子却没接钱,突然“扑通”跪在地上,给周老实磕了个响头:叔,我没偷钱,是他钱袋掉了,我捡起来想还他,他就说我偷的。”
周老实这才看见,孩子冻裂的手背上,还留着被钱袋磨出的红痕。他叹了口气,拉起孩子:我信你。跟我回窝棚吧,天冷,先暖暖身子。”
孩子叫栓柱,爹娘去年染了时疫没了,他一路从沧州讨饭过来,想找在白洋淀打鱼的舅舅,却听说舅舅早就翻船没了。周老实听了,心里像被淀水冰了一下,他年轻时也有个弟弟,就是在淀里淹死的。
窝棚里冷得像冰窖,周老实点起捡来的芦苇,给栓柱烤了条刚打的鲫鱼。栓柱吃得急,鱼刺卡了喉咙,周老实赶紧给他灌醋,拍着他的背说:“慢点吃,锅里还有。
夜里,窝棚只有一床补丁摞补丁的棉被。周老实让栓柱睡在里侧,自己靠在芦苇墙上,把大半条被子都盖在孩子身上。栓柱睡不着,小声问:“叔,你不怕我是骗子吗。
“你要是骗子,就不会把钱袋往王屠户手里塞了。周老实的声音带着困意,人啊,心是啥样,眼睛里藏不住。”
从那以后,周老实去哪都带着栓柱。撑船时,让他坐在船头看水鸟;捕鱼时,教他怎么辨认鱼群。栓柱也懂事,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捡芦苇,晚上帮着补渔网,偶尔还能在淀边摸些田螺,给周老实下酒。
有回周老实帮李财主家修船,不小心被钉子扎了脚,血流不止。栓柱背着他往镇上的药铺跑,深秋的淀边结着薄冰,孩子深一脚浅一脚,愣是没让周老实沾一点水。药铺的郎中说:这孩子,比亲儿子还上心。
周老实听了,看着栓柱冻红的耳朵,眼圈一下子红了。
转眼三年过去,栓柱长成了半大小子,个头快赶上周老实了,只是性子还是闷,不爱说话,却把周老实的活儿接了大半。周老实的背更驼了,冬天一到就咳嗽不止,栓柱就每天早上用淀里的淤泥给他捂背,老人们说,淤泥性热,能驱寒。
这天,周老实咳得厉害,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栓柱跪在他面前,眼泪掉在地上:叔,你认我当儿子吧,我给你养老送终。
周老实摸着他的头,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点了点头,老泪淌得满脸都是。
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周老实就倒在了床上。栓柱请遍了镇上的郎中,都摇头说没法治。眼看着周老实一天比一天衰弱,栓柱急得满嘴燎泡,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最后甚至想把自己卖给船上的货郎当学徒,换点救命钱。
周老实知道了,拉着他的手说:别折腾了,人活一辈子,就像淀里的芦苇,总有黄的时候。我这一辈子,没儿没女,有你这三年,够了。
没几天,周老实就去了。栓柱抱着他的尸体,在窝棚里哭了整整一夜。他没钱买棺材,只能用芦苇编了个席子,想把周老实葬在淀边的老槐树下,那是周老实常去坐着抽烟的地方。
下葬那天,栓柱刚把席子抬到槐树下,就见个穿青布衫的老汉站在树旁,手里拎着个木箱。“孩子,先别埋。”老汉打开箱子,里面竟是口薄皮棺材,“这是给你叔的。
栓柱又惊又喜,连忙磕头:多谢老丈!只是我没钱。
不用钱。老汉指着老槐树,你叔去年夏天,救过我落水的孙子,这是我该还的。
栓柱这才想起,去年确实有个孩子在淀里游泳差点淹死,是周老实跳下去救的。当时那孩子的家人没来道谢,他还替周老实抱不平,没想到……
安葬了周老实,栓柱守着窝棚,每天还是去淀里打鱼,只是每次收网,都会往老槐树下撒把鱼食,周老实生前总说,树下的蚂蚁也得吃饭。
这天傍晚,栓柱卖完鱼往回走,路过镇上的“李记布庄”,突然被掌柜的叫住。你是周老实的干儿子?”李掌柜是个胖老头,笑眯眯地打量他,“我这缺个看店的伙计,管吃管住,每月给三百文,你愿来不。
栓柱愣了:掌柜的,我不识字……。
不用识字,能记账就行,我教你。李掌柜拍着他的肩膀,“我跟你叔认识,他那人,靠谱,教出来的孩子差不了。”
栓柱这才知道,李掌柜年轻时和周老实一起扛过活,周老实当年还帮他还过赌债。你叔总说,人这辈子,谁还没个难的时候。李掌柜叹着气,他走了,我得帮他照看着你。”
在布庄的日子,栓柱学得用心,账记得清清楚楚,来买布的客人都夸他实在。有回有个大婶多给了钱,他追出去二里地还回去,李掌柜见了,越发看重他,把进货、盘点的活儿都交给他。
转眼又是三年,栓柱成了个壮实的小伙子,李掌柜把布庄的一半生意都交给他打理。这天,李掌柜的妹妹带着女儿来看他,那姑娘叫春桃,梳着两条大辫子,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看见栓柱就脸红。
李掌柜看在眼里,拉着栓柱说:春桃爹娘走得早,跟我妹妹过,性子好,手也巧。我看你俩挺合适,要是愿意,我来做这个媒。
栓柱红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点了点头。
成亲那天,栓柱特意去了老槐树下,把喜糖撒在地上。风一吹,槐树叶沙沙响,像是周老实在笑。
婚后,春桃孝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跟着栓柱学记账。李掌柜看他们日子安稳,干脆把布庄全交给了栓柱,自己带着妹妹去了京城养老。
有年冬天,淀里结了冰,栓柱带着儿子在老槐树下滑冰车,儿子指着树上的鸟窝问:爹,这树怎么这么粗。
栓柱摸着树干,树干上还留着周老实当年刻的记号。他笑着说:因为这树下,埋着个好人啊。
风从淀上吹来,带着芦苇的清香,老槐树的叶子落了又长,像在诉说着一个道理:这世上的善,就像淀里的水,看着平平淡淡,却能滋养出满淀的芦苇,一季又一季,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