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济南府芙蓉街尾,有个“铁口刘”。不是说他算得有多神,是他断卦时总叼着枚黄铜烟嘴,说话斩钉截铁,错了也梗着脖子不认。他的卦摊支在吕祖庙墙根下,摊布是块洗得发白的蓝粗布,用朱砂画着“一命二运”四个歪字,旁边扔着三枚磨得发亮的铜钱,据说是他爹年轻时在漕船上捡的,边缘还带着点船钉蹭出的豁口。
这天刚过辰时,铁口刘正用烟签子剔烟锅里的残灰,就见个穿竹布短褂的后生蹲在了摊前。后生叫王满仓,是街东“王记酱菜铺”的独苗,眼下愁得下巴上的胡茬都支棱着,嘴角起了圈燎泡:刘先生,帮我算算,我家那铺子,还能撑过这月不。
铺子里的事,铁口刘早有耳闻。上个月街对面开了家,李记酱园,老板是个扬州来的,把酱菜价压得极低,王记的老主顾跑了大半。王满仓他爹急得脑溢血躺床上,家里就靠他一个人撑着,白天站柜台,夜里守着爹。
铁口刘没接话,把三枚铜钱往他面前一推:摇。想着你的事,心里默念,摇六次。
王满仓攥着铜钱,手都在抖。铜钱在粗瓷碗里“哗啦”响,每次落下,铁口刘就用烟嘴在地上划道。六次过后,他盯着地上歪歪扭扭的卦象看了半晌,突然“嗤”地笑了,黄铜烟嘴在齿间转了个圈:泽火革。革者,变也。你这铺子里,藏着能让你翻身的东西。
王满仓眼睛一亮,攥着碗沿的手紧了紧:啥东西,是银元宝,还是我爷爷埋的金条。
在你家后院那口老井旁边。铁口刘往吕祖庙的香炉努努嘴,烟圈从鼻孔里冒出来,“是你爷爷那辈埋下的,说是‘压缸的宝贝’。挖出来,不光能撑住铺子,够你把对面那姓李的挤走。
王满仓将信将疑。他家后院那口老井,早就不用了,井沿裂了道缝,去年冬天还掉进去只猫,哪像是藏着宝贝的样子?可铁口刘说得笃定,烟嘴敲着摊布:信就去挖,不信就滚。卦金二十文,挖着了再补我两吊,少一文我掀你铺子门帘。
王满仓咬咬牙,摸出兜里皱巴巴的二十文钱。当晚子时,他揣着把镢头溜进后院,借着月光往井边刨。刚刨两尺深,镢头“当”地撞上了硬东西。扒开土一看,竟是个黑釉陶罐,罐口封着层红泥。
他心突突跳,抠开红泥,里面没金银,只有个油布包。打开一看,是本泛黄的账册,还有张麻纸,是他爷爷的字迹,墨迹都发灰了:吾儿谨记,酱菜之魂在‘老卤’,缸底沉三年,香能透三里。此册记着二十种老卤秘方,埋于井边,待家道中落时启用。莫贪快,守得住才是本分。
王满仓这才明白,铁口刘说的“宝贝”不是钱财。他按着账册上的法子,从库房角落里翻出那口盖着石板的老缸,取了缸底沉了十二年的老卤重新酱菜。新出的酱菜酱香醇厚,咸里带点回甘,竟比李记的鲜脆更有嚼头。没出半个月,老主顾全回来了,连李记的伙计都趁空溜过来买,说“家里婆娘就爱吃这口老味。
这事传开,铁口刘的卦摊前排起了长队。有人说他能通鬼神,有人说他早知道王家有秘方,故意卖关子。最不服气的是城里的盐商张万利。
张万利是济南府的首富,家里光盐仓就占了半条街。他听说王满仓靠一卦翻身,心里直发痒,也揣着银子来找铁口刘。他想算的不是生意,是他那宝贝儿子,张少爷考了三次洋学堂都没中,最近竟迷上了摆弄机械,说要跟着个德国工程师去青岛。
刘先生,张万利把一锭十两的银子拍在桌上,震得铜钱都跳了跳,你算算,我儿能不能金榜题名,要是能,这锭银子归你,再给你在芙蓉街租个门面开卦馆。”
铁口刘瞥了眼银子,慢悠悠地往烟锅里装烟丝:算功名可以,先摇卦。心不诚,卦象不准。
张万利自己摇了卦。铁口刘看了卦象,眉头皱成个疙瘩,烟嘴往桌上一磕:山地剥。剥者,落也。令郎不是读书的料,强逼反而会出事。
张万利脸一沉,胡子都翘起来了:你胡说!我请了留洋的先生教他,怎么就不是料。
他的命里,藏着比功名更金贵的东西。铁口刘往城南方向指了指,你家西跨院第三间,柜子底下有个木箱,锁是黄铜的,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张万利将信将疑回了家。西跨院是儿子的书房,他嫌那屋里一股子机油味,从没踏进去过。他找来撬棍撬开铜锁,果然在柜子底下摸到个樟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没书卷,全是些铁玩意儿,拆了又装的钟表齿轮、画满线条的图纸,还有个木头做的小火车,轮子上缠着细铁丝,竟能顺着桌子腿跑。最后一页纸上写着:爹,我不爱读洋文,就爱琢磨这些转的、动的,若您见此,望恕儿不孝。
张万利这才想起,儿子从小就爱蹲在修洋车的铺子门口看师傅拆链条,常被他骂“不务正业”。原来这孩子心里,藏着个工匠梦。
没过多久,张少爷真跟着德国工程师走了。张万利没拦,只是托人给儿子捎了套最好的工具,还有封信,说“缺啥就捎信回来”。奇怪的是,自那以后,张家的盐生意竟比以前更顺了。有次运盐的船在胶济铁路上脱了轨,偏偏车上有个懂机械的伙计,三两下就把铁轨修好了,那伙计,正是张少爷临走前推荐的,说是“我在修洋车铺认识的,手巧”。
张万利提着两坛章丘产的好酒去找铁口刘,想谢他点醒自己。可到了吕祖庙墙根下,只看见空荡荡的卦摊,墙缝里插着张字条,是铁口刘那歪歪扭扭的字:卦象如镜,照人照己。贪心者见利,明心者见路。”
有人说,铁口刘收了张万利的银子,去青岛开卦馆了,也有人说,他被个穿军装的人请走了,说是要算军火生意的盈亏。只有吕祖庙的老道知道,那天后半夜,他看见铁口刘蹲在趵突泉边,把那三枚铜钱扔进了水里。铜钱沉下去的地方,浮出层细密的泡沫,像极了王家老卤缸里起的酱花。
后来,济南府里再没见过铁口刘。但人们说起他时,总要说那句:算命不算心,再好的卦也白搭。就像王满仓的酱菜,靠的不是秘方,是肯沉下心等三年的性子,张少爷的路,不在学堂簿上,在他那双能让铁疙瘩转起来的手里。
至于那三枚铜钱,有捞鱼的在趵突泉底捞到过一枚,上面刻着个极小的“守”字。想来铁口刘早把道理刻在了钱上,只是看卦的人,眼里只盯着银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