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地的风，总带着江雾的腥气。干将把最后一块玄铁扔进熔炉时，莫邪正用湿布擦拭着他汗湿的脊背。炉火烧得正旺，映得两人脸颊发红，像极了他们初遇时，在桃花林下偷喝的那坛米酒。
再有三日，雌雄双剑便可出炉。干将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却难掩兴奋，“雌剑温润，适合你；雄剑刚猛，我留着。等交了差，咱们就去会稽山隐居，再也不碰铸剑这行当。”
莫邪指尖划过他肩胛骨上的旧疤，那是三年前为寻陨铁，被山熊所伤留下的。她眼眶一热：“大王生性多疑，咱们真能全身而退。
干将握住她的手，掌心布满老茧，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我早已想好，把雌剑献给楚王，雄剑藏起来。他见只有一柄，便知此剑独一无二，不会再忌惮我们。”
这话却被窗外的黑影听了去。三日后，剑炉炸开漫天火星，雌雄双剑裹着烈焰跃出，剑身流转着水纹般的光泽。干将刚握住剑柄，府门便被撞开，楚王的侍卫长带着甲士涌入，刀光在晨光里闪得刺眼。
干将，大王有令，献剑之后，留你不得。侍卫长的声音像淬了冰。
干将将雌剑塞进莫邪怀里，猛地把她推向侧门：带着剑走！去后山找我师父！”他自己则抓起雄剑，转身冲向甲士。莫邪躲在门后，看着丈夫的身影被刀光吞没，听着他最后一声怒吼里，混着剑刃撕裂皮肉的脆响。
她攥着雌剑，剑鞘上还留着干将的体温。腹中传来一阵胎动，那是三个月大的孩子在轻轻踢她。莫邪咬碎了唇瓣，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她不能死，这孩子，是干将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念想。
深山中的茅屋，漏雨的屋顶用茅草盖了又盖。莫邪看着竹榻上熟睡的少年，他两眉之间那道朱砂印记，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红，像极了干将血溅剑刃时的颜色。
“阿尺，明日你就十六了。”莫邪坐在榻边，指尖拂过儿子的眉眼，“有些事，该告诉你了。”
眉间尺猛地睁开眼，黑眸亮得惊人。这些年，母亲总在月圆之夜对着一柄锈迹斑斑的剑发呆，他早已知晓自己身世不凡。
我爹……是被楚王杀的，对吗，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莫邪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打开时，雌剑的寒光映得茅屋骤然亮堂。她将干将的遗言、侍卫长的告密、楚王如何用“铸剑秘术”为借口屠戮百名工匠的往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说到干将临死前望向侧门的眼神，她终于忍不住哽咽：“他是想让我们活着，可这活着，比死更难。”
眉间尺抓起雌剑，剑身在他手中轻颤，仿佛有灵性一般。他冲出茅屋，对着月光挥舞，剑气劈开了院中的老槐树。我要杀了楚王，他嘶吼着，声音里的恨意让空气都发寒。
莫邪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干将曾说：好剑需有鞘，过刚则易折。”她叹了口气，从箱底摸出一块残破的剑谱，“这是雄剑的藏匿之地，你爹说，两剑合璧方能发挥最大威力。但楚王身边高手如云，你……。
“娘，我知道该怎么做。眉间尺转身，朱砂印记在怒火中仿佛要滴出血来，“我这条命，本就是为复仇而来。
三日后，眉间尺潜入楚都。他藏在宫殿的横梁上，看着楚王在宴会上把玩着那柄雌剑，原来当年侍卫长私藏了雌剑，后来献给楚王邀功。楚王笑得满脸横肉：“可惜只有一柄，若有雄剑，本王便可无敌于天下。
眉间尺握紧藏在袖中的匕首，正要跃下，却见一个黑影比他更快。那人穿着夜行衣，手中短刀直刺楚王心口，却被侍卫长用青铜盾挡开。黑影借力翻上横梁，与眉间尺撞了个满怀。
毛头小子，也敢来送死，黑影压低声音，声音里带着嘲弄。
你是谁，眉间尺按住腰间的剑谱。
要你命的人，或者……帮你报仇的人。黑影吹了声口哨，殿外突然燃起大火，侍卫们顿时乱作一团。他拽着眉间尺跃出宫殿，落在城外的竹林里。
月光下，黑影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布满刀疤的脸。“我叫黑肩，曾是你爹的学徒。”他扔给眉间尺一个水囊，“当年我躲在炉渣堆里，亲眼看见侍卫长告密。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眉间尺攥紧水囊，指节发白：“你有办法杀楚王。
黑肩冷笑：楚王疑心重，只信两样东西，权力，和能让他更有权势的宝物。你爹的雄剑，就是最好的诱饵。他凑近眉间尺，声音冷得像冰，但他见过你爹，你这张脸，一露面就会被认出来。所以，得用一样他绝对想不到的东西做信物。
眉间尺的心猛地一跳，什么东西。
你的头，和雄剑。黑肩的刀突然抵在他颈间，“我持剑携首去见他，他必定深信不疑。等他俯身看你首级时，我一剑斩下他的头。
竹影晃动，眉间尺看着黑肩眼中的决绝，忽然笑了。他想起母亲说过，干将铸剑时，总要将自己的血滴进熔炉，说是“以魂养刃”。好。他拔出匕首，毫不犹豫地抹向自己的脖颈，“若能报仇，我这颗头，算得了什么。
血溅在竹叶上，像极了那年剑炉炸开的火星。黑肩接住他尚在喘息的头颅，又按剑谱寻到雄剑，剑身在月光下发出龙吟般的轻鸣。
楚王正在偏殿擦拭雌剑，听闻黑肩献剑，立刻召他进来。当雄剑被呈上时，两剑突然共振，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剑身上的水纹交织在一起，竟浮现出干将的面容。
真……真的是雄剑，楚王大喜过望，伸手就要去握，却被黑肩拦住。
大王，此剑戾气太重，需用至亲之血炼化。黑肩举起眉间尺的首级，那双眼竟还圆睁着，死死盯着楚王，这是干将之子眉间尺的头，用他的血祭剑，方能为大王所用。”
楚王被那双眼睛看得发毛，却抵不住绝世名剑的诱惑，立刻命人架起青铜鼎，灌满沸水。眉间尺的头被扔进鼎中，竟在沸水里上下翻腾，口一张一合，像是在咒骂。
“妖物！”楚王后退一步，色厉内荏地喊道。
黑肩适时上前：此子怨气未消，需大王亲自上前，以王者之气镇压。他握紧藏在袖中的雄剑，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楚王犹豫片刻，终是被贪欲冲昏了头脑。他俯身凑近鼎口，正要呵斥，黑肩的剑已如闪电般劈下。楚王的头颅坠入鼎中，与眉间尺的头撞在一起。沸水四溅，烫得周围侍卫惨叫连连。
黑肩正要自刎谢罪，却见鼎中突然掀起巨浪。眉间尺的头咬住了楚王的耳朵，楚王的头则用牙齿撕扯着眉间尺的发髻，两团血肉在沸水中翻滚不休。更诡异的是，黑肩的影子竟也被吸入鼎中，化作一个模糊的头颅，加入了厮斗。
原来你也是干将的儿子，楚王的头在沸水中嘶吼，当年你娘抱着你投奔侍卫长，我就该杀了你。
黑肩浑身一震，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你爹不是侍卫长”，原来自己与眉间尺，竟是同母异父的兄弟。他望着鼎中纠缠的三魂，突然大笑起来：爹，娘，我们一家人，终于团圆了。
他纵身跃入鼎中，三声凄厉的惨叫后，沸水中的血肉渐渐融合，化作一团暗红的血水。侍卫们吓得四散奔逃，唯有那对雌雄双剑，在鼎边相抵，剑身上的水纹慢慢褪去，变成了寻常的青灰色。
三日后，楚都百姓发现宫殿外的空地上，多了一滩暗红色的泥土，无论下多大的雨，都冲刷不掉。有人说，那是眉间尺的恨，有人说，是楚王的血，还有人说，是黑肩迟来的忏悔。
莫邪拄着拐杖来到楚都时，只看到那滩泥土上，长着一株奇异的植物，叶片像剑，花萼如鼎，花瓣上的纹路，左边是眉间尺的朱砂印，右边是黑肩脸上的刀疤。
她摘下一片叶子，放在鼻尖轻嗅，竟闻到了当年剑炉边的烟火气。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原来新王已下令废除“铸剑殉葬”的陋习，百姓们正在街头庆祝。
莫邪将雌剑与雄剑埋在泥土下，轻声道：干将，孩子们为你报仇了。这天下，终于不再有因剑而死的冤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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