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英的南下,像秋日最后一片落叶,带走了汴京的几分浮华与牵绊。我的陋室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经世致用】的学习模式让枯燥的经义变得鲜活,将圣贤之道与《汴京浮世绘》中的民生百态一一印证,竟让我有种打通任督二脉的畅快感。策论写作也逐渐上手,虽然文笔还显稚嫩,但论点、论据已能有模有样。
然而,光闭门造车不行。孙何“韬光养晦”的建议,并非让我完全与世隔绝,而是要学会更聪明地与人交往,更隐蔽地积累力量。我决定主动出击,以“游学采风”为名,离开汴京这个漩涡中心,去地方上亲眼看看大宋的真实模样,也为科举积累些实实在在的见闻——毕竟,策论写得再花团锦簇,若脱离实际,也只是空中楼阁。
更重要的是,我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消失”一段时间,为未来的“更名”埋下伏笔。一直顶着“柳三变”这个被皇帝点评过的名字,终究是种束缚。
我将“利民工坊”的事务彻底托付给张嬷嬷和她找来的一个本分老成的掌柜,定下“稳扎稳打,口碑为先”的基调,利润反在其次。“柳词玉唱”的生意则暂时搁置,毕竟台柱子谢玉英不在,我也无心经营。安排好一切,我背上简单的行囊,揣上足够的银两和那本越来越厚的笔记,踏上了未知的旅途。
我没有选择富庶的江南或中原,而是偏向于前往传闻中土地贫瘠、吏治可能更显原生态的西路和北路。我想看看,在汴京的繁华之外,这个帝国真实的基层是何光景。
一路行来,风餐露宿。我时而行脚商打扮,混迹于驿道;时而冒充游学书生,借宿村塾。见了许多在汴京难以想象的景象:有官吏催逼赋税如狼似虎,也有乡绅耆老调解纠纷秉持公义;有赤地千里民生凋敝,也有河谷沃野安居乐业。我将所见所闻,尤其是吏治、农桑、司法方面的案例,都详细记录在册,这些都将是我未来策论中最鲜活的弹药。
这日,我行至京西路一带,天色将晚,便投宿在一个临着官道的大镇“长乐镇”的客栈里。刚安顿下来,就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哭喊声。
我推开窗向下望去,只见街面上,几个身着公服却歪戴帽子、满脸横肉的衙役,正推搡着一个白发老农,老农死死护着身后的一袋粮食,一个衣衫打满补丁的妇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官爷!行行好!今年收成本就不好,这是留的最后的种粮了啊!缴了这粮,我们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啊!” 妇人的哭声凄厉。
“少废话!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王大户的利钱,也是你们能赖的?今日这粮,抵利息还不够呢!” 一个班头模样的衙役一脚踢开妇人,伸手就去抢老农的粮袋。
周围聚了些乡民,却都是敢怒不敢言,显然对这场景早已司空见惯。
我眉头紧锁。这分明是官差与地方豪强勾结,放印子钱盘剥百姓!比正经的官税更加可恶!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下意识就想下楼理论。但理智立刻拉住了我:我现在是“游学书生”,人单力孤,强出头不仅救不了人,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怎么办?眼睁睁看着这家人被逼上绝路?
电光火石间,我注意到客栈对面有一家气派的酒楼,二楼窗口,几个穿着绸缎、像是商人或乡绅模样的人正在饮酒,也关注着楼下的事态,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
有了!
我迅速下楼,没有直接冲向冲突中心,而是快步走进那家酒楼,直奔二楼。我整理了一下衣袍,做出惊慌失措又义愤填膺的样子,对着那桌看起来最有身份的胖商人拱了拱手:
“这位员外,请了!楼下……楼下官差如此行事,与强抢何异?这长乐镇乃是交通要道,往来客商众多,若此事传扬出去,说此地官匪……官差如此横行,只怕……于本镇声誉,于各位的生意,都大有妨碍啊!”
我故意点出“往来客商”、“声誉”、“生意”这些关键词。这些地头蛇,或许不怕百姓告状,但一定在乎本地的商业环境和自己的利益。
那胖商人闻言,果然脸色微变,与其他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常年在此,与官府、豪强必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由他们出面斡旋,比我这外乡人直接硬碰硬要有效得多。
“这位相公是……?” 胖商人打量着我。
“小生乃游学之人,路过贵宝地。”我含糊答道,继续加码,“圣贤云:‘民为邦本’。若民不聊生,则根基动摇。小生人微言轻,只是不忍见此地生出民怨,坏了祥和之气,故冒昧进言。”
胖商人沉吟片刻,对旁边一个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会意,快步下楼去了。不一会儿,就见那伙计走到那班头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又塞了点什么东西过去。
那班头脸色变幻,看了看酒楼方向,又瞪了那老农一眼,悻悻地挥了挥手:“哼!今日算你们走运!这粮先记下,限你们三日之内,凑齐利息!我们走!” 说罢,带着手下骂骂咧咧地走了。
老农和妇人瘫坐在地,劫后余生般抱头痛哭。周围乡民也松了口气,低声议论着散去。
我站在酒楼窗口,看着这一幕,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更加沉重。一次危机看似化解,但根源未除,王大户和那些衙役还在,这家人乃至镇上其他贫苦人的苦难,远未结束。
但这番经历,也让我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基层治理的复杂和黑暗。光有悲天悯人之心是不够的,还需要智慧和手段。同时,“柳永”这个名字,在我心中越发清晰——他应该是一个见识过民间真实苦难,懂得迂回策略,但内心坚守道义的人。
我回到客栈房间,摊开笔记,郑重地写下:“长乐镇见闻:吏治之弊,官绅勾连,盘剥小民,犹胜虎狼。治标易,治本难。欲清吏治,需……”
这一次游学,注定不会平静。而“柳永”的功名之路,也将从这真实而残酷的民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