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那几张滚烫的纸页,我并未立刻发作。打蛇需打七寸,贸然亮出底牌,若不能一击致命,反而会引来疯狂反扑。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既能将证据效用最大化,又能震慑宵小、初步树立威望的契机。
机会很快来了。
这日清晨,我照常升堂处理日常诉讼。赵、钱两位老衙役无精打采地站在堂下,堂外围观百姓寥寥。一连审理了几起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小额借贷官司,我都依据律法,快速公允地做出了裁决,虽无甚出奇,却也未出差错。
就在我以为今日又将平淡度过时,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衣衫褴褛、鼻青脸肿的年轻渔民被推搡着押了上来,后面跟着几个气势汹汹的张家家丁,为首的正是那张横。
“大人!冤枉啊!”渔民一上堂便扑倒在地,声音凄惶。
张横则大大咧咧地一拱手,语气倨傲:“禀柳大人,这刁民陈四,昨日在江上捕鱼,冲撞了我家老爷的画舫,损了船漆,还口出恶言!小的们将他拿下,请大人重重治罪!”说罢,得意地瞥了那渔民一眼。
我端坐堂上,面色平静。又是张家!看来,上次的退让并未让他们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竟敢直接将人扭送公堂,试图借我之手来打压不服管的百姓,以此试探我的立场,甚至给我来个“下马威”。
堂下的赵、钱两人眼神闪烁,显然知道内情,却低头不语。堂外围观的百姓则多了起来,窃窃私语,大多面露愤懑,却敢怒不敢言。
那渔民陈四连连磕头,泣声道:“大人明鉴!小人的破渔船,如何敢冲撞张老爷的画舮?是张家的画舮在江上横冲直撞,掀翻了小人的船,渔网也破了,他们反诬小人,还将小人打成这样!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胡说八道!”张横厉声喝道,“分明是你这刁民不长眼!人证物证俱在,我家画舮上的漆确实掉了!”
双方各执一词,看似陷入了僵局。若按常理,无确凿证据,多半是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或者迫于张家权势,委屈那渔民。但若如此,我这县尉的威信将荡然无存,也会让丹徒百姓彻底寒心。
我心中冷笑,张家这是送上门来的机会!
我并未急着评判,而是将惊堂木轻轻一拍,目光扫过张横和陈四,缓缓开口:“张横,你言人证物证俱在。人证何在?物证又何在?”
张横一愣,没想到我不先问案情,反而追问细节,忙道:“人证……画舮上的船工皆可作证!物证……那掉落的船漆便是!”
“哦?”我语气平淡,“船工皆是张家雇工,其言可否尽信?掉落船漆,何以证明是陈四渔船所撞,而非他物,或本就是旧痕?”
张横被我问得有些语塞,强辩道:“这……当时江上只有他的船靠近!”
我不再理他,转向陈四,语气温和了些:“陈四,你言张家画舮撞翻你船,可有人证?渔网破损,船体受损,现在何处?”
陈四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道:“有!当时同在江上捕鱼的刘老五、周三狗都看见了!小人的破船和被撕烂的渔网,就停在城西码头!”
“传刘老五、周三狗上堂!着衙役速去城西码头,查验陈四渔船及渔网损坏情形!”我立刻下令。
赵、钱两人对视一眼,有些迟疑。我目光一冷:“还不快去?!”
两人被我的目光慑住,不敢再拖延,连忙领命而去。
等待期间,公堂上一片寂静,只有张横略显焦躁的踱步声和陈四压抑的抽泣声。堂外围观百姓越来越多,都屏息凝神地看着。
不多时,刘老五、周三狗被带到,两人战战兢兢,但在我的鼓励下,都指证确是张家画舮横行,撞翻了陈四的船。前去查验的衙役也回报,陈四渔船一侧有新鲜撞击痕迹,渔网破损严重。
人证物证,似乎偏向陈四。
张横脸色变得难看,兀自嘴硬:“就算……就算撞了又如何?他一条破船,一张烂网,值几个钱?我家画舮的漆可是上好的!”
我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我顺着他的话问。
张横以为我服软,立刻道:“自然是他赔偿我家船漆损失!至少……至少十两银子!”
堂下一片哗然。十两银子,够普通渔民一家生活一两年了!这简直是敲骨吸髓!
陈四闻言,面如死灰。
我却微微一笑,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声音提高,确保堂外围观百姓都能听清:“张横!本官问你,依《宋刑统》,于江河行船,避让规则如何?狭路相逢,孰先孰后?舟船相撞,责任如何划分?”
张横被我突然抛出的律法问题问懵了,他一个豪强家奴,哪里懂得这些?
我不等他回答,便朗声道:“《宋刑统·杂律》有载,‘诸行船之法,避让顺流,小船避大船,然大船亦不得恃强冲撞!’ 张家画舮,船大且为游娱之船,于捕鱼水域,更应谨慎避让作业渔船!今你画舮横行,撞翻民船,损人渔网,证据确凿!按律,当由尔等赔偿陈四渔船、渔网之损失,并承担修缮费用!”
我话音一顿,目光如刀,直刺张横:“你非但不思赔偿,反诬告苦主,勒索巨款,咆哮公堂!该当何罪?!”
“我……我……”张横被我一番连珠炮似的律法条文和斥责打得晕头转向,脸色由红转白,冷汗涔涔而下。他身后的家丁们也面面相觑,气势全无。
“赵龙、钱贵!”我喝道。
“小的在!”两位老衙役此刻也不敢怠慢,连忙应声。
“记录在案!判张家赔偿陈四渔船修缮费、渔网损失共计铜钱两贯!张横诬告、勒索未遂,藐视公堂,杖责二十,以儆效尤!立即执行!”
“是!”这一次,赵、钱二人应答得异常干脆。
在衙役拖走面如土色、连连求饶的张横,以及堂外围观百姓压抑不住的叫好声中,我缓缓起身。
这第一把火,借着张家送上门的“东风”,终于点燃了!
虽然只是小试牛刀,但意义重大。它向所有人宣告:在这丹徒县,有了一个开始讲“王法”,而非只看“家法”的县尉!
退堂之后,我能感觉到,赵、钱两位老衙役看我的眼神,少了几分敷衍,多了几分敬畏。而堂外围观百姓那感激和期盼的目光,更是让我感到肩头责任重大。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张家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但,我已经撕开了一道口子。
接下来,该轮到那些藏在胥吏袍服下的蛀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