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距柳永逝去已近一个甲子。北宋已然南渡,偏安一隅,史称南宋。北地沦丧之痛,恢复中原之志,煎熬着无数仁人志士的心。
是夜,江南某处军营。烛火摇曳,映照着一个年轻将领刚毅而略带郁色的面庞。他名叫**辛弃疾**,字幼安,虽年仅弱冠,却已显露出过人的胆识与文采。案头,除了兵书舆图,还散放着几卷诗词文集。其中一本,纸页泛黄,边角微卷,正是刊印多年的《乐章集》与《安民集》合订本。
他刚刚处理完军务,身心俱疲。朝廷主和之声日盛,他满腔的北伐热血,似乎总被无形的墙壁阻挡。郁闷之下,他再次拿起了那本他已翻阅过无数次的《柳永集》。
起初,他仍是习惯性地先读《乐章集》。那些婉约清丽的词句,曾是他少年时习作的范本。“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望海潮》的壮阔,总能让他暂忘眼前困局,神游于昔年汴京与杭州的盛景之中。然而今夜,这些词句虽美,却似乎难以抚平他心中的焦灼与块垒。
他轻叹一声,信手翻至《安民集》。这部文集,他以往涉猎不深,总觉得与柳永“词中天子”的形象略有隔阂。目光掠过《煮海歌》,那字字血泪的描述让他眉头紧锁;扫过《漕丁叹》,那沉痛的笔触让他心生恻隐。最终,他的目光停留在了那篇《**八声甘州·送范希文守邠州**》,尤其是最后那石破天惊的几句:
“**……然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莫道邠州云瘴恶,自有明月照孤忠。**”
“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辛弃疾低声吟诵着这十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敲击在他的心鼓之上!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瞬间从心底涌起,冲散了之前的郁闷与疲惫!
补天裂!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壮志吗?!北望中原,山河破碎,岂非正是需要人去弥补的“天裂”?!
他仿佛透过书页,看到了数十年前,那位同样胸怀大志却屡遭挫折的柳永,在送别志同道合的范仲淹时,是何等的悲愤,何等的决绝!那份至死不渝的坚定,那份欲挽狂澜于既倒的豪情,跨越了时空,与他此刻的心境产生了剧烈的共鸣!
柳永的形象,在他心中瞬间变得无比立体而高大。不再仅仅是那个写着“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多情词人,更是一位心忧天下、骨鲠忠贞的志士!其词,可状儿女情长,亦可抒家国情怀;其文,可录风花雪月,更可载民生国是!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辛弃疾猛地站起身,在帐内激动地踱步,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词章小道,亦可寓托宏愿!柳公当年,并非只会流连坊曲,其胸中自有江山万里,黎民千秋!‘奉旨填词’是假,‘白衣卿相’是真!‘文正’之誉,实至名归!”
他再次看向案头那些主和派的公文,心中再无半分气馁,只有一股更加沉郁、更加坚定的力量。他想起了柳永在地方任上兴水利、劝农桑、惩奸邪的桩桩事迹,那是一种在逆境中依然不放弃努力、从小处着手以图改变的坚韧。
“男儿到死心如铁……”他喃喃自语,握紧了拳头,“纵使朝廷苟安,纵使前路维艰,我辛弃疾,亦当效仿柳公,持此心如铁之志,穷毕生之力,试手补此天裂!词笔亦可作投枪,马背犹能书华章!”
这一夜,辛弃疾帐中的烛火,燃至天明。
自此,南宋的词坛上,少了一个仅仅模仿前代婉约风格的才子,多了一位将身世之感、家国之痛、恢复之志融入词章,开创一代豪放新风的“词中之龙”。而在其许多雄浑悲壮、气吞山河的词作背后,依稀可见当年那个西湖畔的夜晚,柳永那句“看试手,补天裂”所带来的灵魂震撼与精神薪传。
西湖水依旧,孤山墓长青。
柳永之精神,并未随着他的逝去而湮灭,反而在新的时代,以另一种方式,点燃了另一颗伟大的灵魂,继续照耀着这片他深爱过的土地。
尾声已尽,而文脉之光,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