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晨光像是被滤网筛过,细碎,还带着点夏末未散尽的燥意,斜斜地穿过高二(三)班窗外的香樟叶隙,在蒙着薄灰的旧书桌一角投下晃动光斑。
岑宁坐在靠窗第四排的位置,光斑正好跳在她摊开的物理练习册上,将那个用红笔狠狠圈出来、打了问号的受力分析图照得有些刺眼。她微微蹙眉,不是为那道解不出的难题,而是为桌角那杯还透着凉意的豆浆。
塑料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正顺着杯身滑落,在桌面上洇开一小圈深色的湿痕。每天如此,原味的,不加糖。沈逾顺手多带的。
教室里人还没到齐,有些嘈杂。前排的女生凑在一起低声议论着最新一集的偶像剧,后排几个男生正争分夺秒地抄着暑假作业,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这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地传进岑宁的耳朵里。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斜前方那个空着的座位上。
那是沈逾的位置。干净,整齐,桌面上除了几本摞得一丝不苟的课本,再无他物。不像她的桌角,堆着略显杂乱的参考书,笔袋的拉链也没完全拉好,露出几支水性笔的彩色笔帽。
全校都知道沈逾。成绩永远排在红榜最顶端,数理化竞赛奖杯拿到手软,是连升旗仪式上念检讨都能引得台下低低惊呼的那种存在。高岭之花。这个词用在他身上,贴切得让人生不出半分异议。他好看,却不是那种带有侵略性的耀眼,而是像远山覆着的一层薄雪,清冽,干净,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明明就坐在不远的地方,却仿佛隔着一整个无法逾越的冬天。
岑宁和沈逾是青梅竹马。如果“青梅竹马”这个词,仅仅意味着住在同一栋破旧筒子楼里相邻的两间屋,意味着从小学到高中都被分在同一所学校,甚至同一个班级,意味着她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你是沈逾邻居啊,那他学习那么好能不能笔记借你看看”之类的话。
她记得小时候,沈逾还没这么“高岭”的时候,他们也曾一起趴在楼道尽头那扇积满灰尘的窗户边,看楼下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四季更迭。春天掉一地棉絮,夏天知了吵得人睡不着觉,秋天落叶堆得厚厚的,冬天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沈逾话不多,但她说什么,他总会听着。有时是抱怨作业太多,有时是分享一块偷偷藏起来的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呢?大概是初中以后吧。沈逾像抽条的竹子,迅速拔高,成绩愈发耀眼,身边聚集起的朋友也多了起来。他依然会跟她说话,偶尔放学如果碰巧一起走,也不会刻意避开。但那种距离感,就像无声无息蔓延开的苔藓,悄然滋生。她依然住在他家隔壁,依然每天上学走同一条路,却好像再也走不进他那个被光环笼罩的世界了。
教室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不用看,岑宁也知道是谁来了。沈逾穿着干净的蓝白色校服,肩线平整,拉链拉到胸口上方。他单肩背着书包,步伐不疾不徐地走进来。阳光恰好掠过他的发梢,给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边。他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地扫过教室,然后走向自己的座位。
经过岑宁桌边时,他似乎顿了一下,目光在她桌角的豆浆上停留了半秒,也可能根本没有。只是岑宁自己觉得,那一瞬间,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他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从书包里拿出早读要用的英语书。
豆浆杯上的水珠,又滚落一滴。冰凉的感觉,仿佛透过桌面,渗进了岑宁的指尖。她收回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练习册。那个红色的问号,像个小小的嘲讽。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试图重新投入那道令人头疼的物理题,但思绪却有些飘忽。
她想起昨天放学后,她作为值日生留下来打扫卫生。教室里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将桌椅拉出长长的影子。她打扫到沈逾的座位时,鬼使神差地停了一下。他的抽屉很整洁,书本摆放有序。但在最里面,靠近角落的地方,她瞥见了一抹不属于课本的粉蓝色。很精致的一个信封,一角还贴着小小的亮片。又是一封。这个月第几封了?她记不清。只知道沈逾的抽屉里,似乎永远不缺新的情书。而他,大概从未拆开过任何一封。那些承载着少女心事的信件,最终的归宿,或许是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而她呢?她拥有的,只有这杯每天准时出现在桌角的、他顺手多带的豆浆。像是某种心照不宣的习惯,又像是一种无声的提醒,提醒着她他们之间那点仅存的、微不足道的联系,也提醒着他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鸿沟。
“岑宁,数学作业写完没?最后一题借我瞅瞅!”同桌周晓芸风风火火地冲进教室,一屁股坐下,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打断了岑宁的思绪。
岑宁回过神,从抽屉里翻出作业本递过去:“写了,但不保证对。”
“哎呀没事没事,参考一下嘛!”周晓芸笑嘻嘻地接过去,埋头抄了起来。周晓芸是班里少数不会动不动就把她和沈逾联系在一起的人,性格开朗,有点大大咧咧,是岑宁在学校里为数不多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
早读课的铃声刺耳地响起。教室里瞬间被参差不齐的朗读声填满。岑宁翻开英语书,嘴唇机械地跟着念单词,目光却忍不住再次飘向斜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
沈逾坐得很直,朗读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悦耳。阳光在他柔软的黑发上跳跃。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微微侧过头,视线像是要往后扫来。岑宁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屏住呼吸,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盯着书本。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敲打着,过了好几秒,才敢悄悄抬眼。沈逾已经转回去了,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
脸颊有些发烫。她在心里暗暗骂了自己一句。岑宁,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课间操的时候,队伍按照身高排列,岑宁和沈逾隔了好几排。她只能看到他高出旁人一截的后脑勺和清瘦的背影。广播体操的音乐节奏明快,大家动作算不上整齐,显得有些懒散。做到伸展运动时,沈逾抬起手臂,阳光勾勒出他舒展的线条。旁边几个别班的女生,边做操边小声议论着,目光不时地瞟向他。
岑宁默默做着动作,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闷的。那种感觉,就像是独自一人走在一条长长的、昏暗的甬道里,能看到前方出口处透进来的光亮,知道那里站着一个人,却怎么也走不到他身边。出口的光亮越是清晰,越是映照出甬道里的幽暗和冷清。
上午最后一节是班主任的课。下课铃响,老师刚说完“下课”,教室里立刻像是炸开了锅,大家争先恐后地涌向食堂。
岑宁不习惯挤,总是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离开。她看向沈逾的座位,果然,他已经不见了。应该是和隔壁班的体委他们一起去吃饭了吧,他们经常一起。
她独自一人走到教学楼下的布告栏前。最新的月考成绩红榜贴在那里。毫无悬念地,沈逾的名字高居榜首,总分甩开第二名一大截。他的名字后面,各科成绩几乎都是接近满分。而她的名字,岑宁,需要往下找很久,才能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看到。中规中矩,毫不起眼。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阳光有些烈,照在红榜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岑宁眯了眯眼,转身走向食堂。喧闹的人声、餐盘碰撞的声音扑面而来。她打了份简单的饭菜,找了一个靠角落的安静位置坐下。
刚吃了几口,就听到旁边一阵喧哗。是沈逾他们那一桌。几个男生不知道在聊什么,笑声爽朗。沈逾坐在中间,脸上也带着浅淡的笑意。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会微微弯起,那股清冷感会消散不少,显得格外生动。一个穿着漂亮裙子的女生,好像是文艺部的部长,正落落大方地坐在他旁边,跟他说话。
岑宁低下头,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嘴里的饭菜忽然变得有些索然无味。
下午有体育课,内容是八百米测试。岑宁最怕的就是长跑。几圈下来,喉咙里像是着了火,胸口闷得发疼,双腿像是灌了铅。她拼尽全力,也才刚刚达到及格线。冲过终点线后,她几乎要虚脱,弯着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涩得发疼。视线有些模糊。她抬起头,看到跑道另一边,沈逾他们男生也在测试一千米。沈逾跑得很轻松,步伐稳健,呼吸均匀,毫无悬念地第一个冲过终点,引来一阵欢呼。他甚至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停下来休息,只是放缓了脚步,慢慢走着调整呼吸。
阳光落在他被汗水微微浸湿的额发上,晶莹剔透。他和几个同样结束测试的男生说笑着,朝篮球场走去。少年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耀眼。
岑宁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学习和运动,她好像哪一样都普普通通。这样的自己,凭什么去仰望那样一个光芒万丈的沈逾呢?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岑宁收拾好书包,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夕阳将天空染成了暖橙色,香樟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她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自行车棚。沈逾的车已经不见了。他总是走得很快。
岑宁推着自己那辆有些旧了的自行车,慢慢走出校门。筒子楼离学校不算太远,骑自行车大概十五分钟。她骑得很慢,风吹在脸上,带着傍晚微凉的气息。
路过巷口那家他们小时候常去的杂货店,店门还开着,老板坐在门口摇着蒲扇。一切都好像还是旧时的模样,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回到筒子楼,楼道里昏暗而安静,弥漫着老旧建筑特有的潮湿气味。她家和他家的门紧挨着。她站在自家门口,掏出钥匙,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旁边那扇紧闭的防盗门上。门板上贴着的福字已经有些褪色了。
她记得,那扇门扉右下角,靠近地面的地方,有一片常年不见阳光形成的、墨绿色的旧苔痕。小时候她等沈逾一起上学,等得无聊时,就喜欢用脚尖去轻轻蹭那片苔痕。冰冰凉凉的,带着一股泥土和岁月混合的气息。
那片苔痕,好像这么多年,一直都没变过。
就像她心里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潮湿的、见不得光的心事。
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岑宁推开门,走了进去。家里安静得很,父母都还没下班。她放下书包,走到窗边。
窗外正对着的,就是沈逾房间的窗户。此刻,那扇窗户紧闭着,窗帘也没有拉严,透出里面明亮的灯光。他大概已经在里面看书或者写作业了吧。
岑宁站了一会儿,直到那扇窗户里的灯光,变得像夜空中唯一的一颗星,遥远,冰冷,却又莫名地吸引着她。
她轻轻拉上了自己房间的窗帘,将那片灯光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