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芒 下

推着自行车走出校门，秋夜的凉风拂面，却吹不散她脸上的热意和心中的躁动。沈逾的形象在她心中变得更加复杂和立体。他不再仅仅是那个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他身上笼罩的迷雾似乎更浓了，却也透出些许诱人探寻的微光。

回到筒子楼，楼道里依旧昏暗。头顶的灯泡忽明忽暗，墙壁上洇着经年累月的水痕，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潮乎乎的霉味(重庆的老筒子楼，很多建在山坡上，楼道可能半阴半暗，再遇上连绵的春雨或秋雨，墙壁洇水、地面返潮是常事)她下意识地看向隔壁——沈逾家那扇旧木门的门根处，爬着一片墨绿色的苔痕。

这片苔藓长在门扉下方靠近墙角的位置，那里正好对着楼道尽头的通风窗，下雨时风会把雨水斜斜扫进来，溅在门根的青砖缝里；加上筒子楼背光，楼道常年不见太阳，潮气散不出去，日子久了，苔藓就慢慢爬上了门根的缝隙，连门框下缘都染了层暗绿。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大概还没上小学，有一次和沈逾在楼道里玩玻璃弹珠。忽然下起了雨，雨水顺着通风窗的缝隙溜进来，把那片苔藓浇得发亮。小沈逾蹲在门边，指着湿漉漉的苔藓抬头看她，眼睛比平时亮：“看，它喝饱了水，变好看了。”

童言稚语，早已淹没在时光里。但此刻回想，岑宁却品出了一丝不同的意味。苔藓的生命力在于潮湿和阴暗，是否沈逾的内心，也存在着某种需要特定环境才能滋养、不为人知的角落？而那篇名为《影》的文章，会不会就是那个角落的一次偶然流露。

岑宁正想着突然一股浓郁而熟悉的红烧肉香味便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岑宁愣了一下，脚步随之加快——这味道，是妈妈最拿手的菜。前几天父母都加班，她连续吃了好几顿微波炉加热的剩菜，此刻这活色生香的烟火气，瞬间勾起了她的馋虫，也带来了一种踏实温暖的预感。

打开门果然听见里面传来炒菜的声响和电视新闻的声音。暖黄的灯光倾泻而出，母亲系着那条印着小花的旧围裙，脸上带着忙碌的红晕，探出头看到她，眼里漾开笑意：“回来得正好，快去洗手，今天你爸也回来早，马上开饭！”

“妈！爸也回来了？”岑宁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连换鞋的动作都轻快了许多。她探头望向客厅，父亲正端着两碗饭从厨房走出来，看到她，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温和：“快洗手，就等你了。” 这种寻常人家的热闹与温暖，已经好几天没有感受到了。疲惫似乎被这满室的灯光和饭菜香驱散了不少，心口被沈逾那个名字占据的地方，也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暖流，暂时变得柔软而充盈。

她洗了手，坐到餐桌前。红烧肉油亮诱人，旁边还摆着清炒时蔬和番茄蛋汤，都是她爱吃的。母亲不停地给她夹菜：“多吃点，看你最近学习累的，脸色都不如以前红润了。”

父亲也难得地询问起学校的情况：“最近学习跟得上吗？不要太有压力。”岑宁嘴里塞着米饭和香喷喷的肉，含糊地应着：“嗯，跟得上，还好。就是物理有时候有点绕。” 家庭的温暖将她紧紧包裹，让她暂时从那些纷乱的心事中抽离出来。

“物理啊，慢慢来，多做题多理解就好。”父亲安慰道，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接了一句，“说起来，阿逾物理是强项，你们又是同班，有不懂的，倒是可以就近请教一下他。” 这话说得自然，仿佛只是提供了一个最合理不过的学习建议。 这时，母亲也像是被提醒了，一边夹了块肉放到岑宁碗里，一边接过话头：“可不是嘛。今天下午我还碰见林慧了，就在楼下菜市场。聊了几句，她说阿逾最近好像也挺忙的，又是竞赛又是别的什么事，晚上也睡得不早。” 母亲语气里带着对晚辈惯常的关切，毕竟她和林阿姨是多年的老邻居兼好友。“我们还说呢，这孩子太要强了。宁宁，你们在一个班，你平时也多留意着点，看他要是太拼了，偶尔也提醒一句。学习固然重要，但身体才是根本，别把劲儿一下子都用完了。”

父亲在一旁听着，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嗯，你妈说得在理。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也得讲究个细水长流。你们互相之间多照应着点。” 他的话更侧重于长远，带着一种沉稳的关切。父母你一言我一语，话题自然围绕着“别人家的孩子”沈逾展开，语气里全是出于世交情谊的、朴素的关怀。可这些话语听在岑宁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轻轻敲在她心尖上。她赶紧低下头，假装专注地挑着碗里的饭粒，含糊地应着：“嗯……知道啦……他会注意的……” 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耳根微微发烫。父母口中这个“优秀”、“忙碌”、“需要被善意提醒”的沈逾，和她今天看到的、藏着诗稿与文采的沈逾，以及那个留下平淡夸奖的沈逾，几种形象交织碰撞，让她心里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软。她既为能如此自然地听到关于他的消息而感到一种隐秘的窃喜，又为这光明正大的关怀与自己无法宣之于口的暗恋之间的巨大落差而感到一丝无措的心酸。

“我……我吃好了，今天作业还挺多的，物理卷子还没做完。”她不敢再多待，生怕被父母看出异样，快速而匆忙地吃完碗里剩下的饭，放下碗筷。甚至下意识地用了“物理”作为借口，仿佛这样就能与父亲刚才的建议产生一丝微弱的、只有她自己明白的联系。

“好，快去写吧，碗筷放着我收拾。”母亲体贴地说，并没有察觉女儿瞬间的慌乱。岑宁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还能听到客厅里父母隐约的交谈声，似乎话题已经从沈逾转到了明天的天气。然而，父母那些关于“互相照应”、“细水长流”的话语，却像回音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他们的关怀像一面清晰无比的镜子，蓦然照出了她心底那个隐秘角落的庞大与不合时宜。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书桌前，拧亮了台灯，暖黄的光晕笼罩出一小片安宁的区域。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带锁的备忘录。指尖在微亮的屏幕上悬停许久，才缓缓敲下：“………”

写完这简短的记录，她却没有立刻锁屏。目光停留在“影”那个字上，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另一个维度的沈逾。这一次，记录里不再只有他。家的温暖，成了她秘密心事背后坚实的底色。她放下手机，摊开物理试卷，台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纸卷上。窗外的秋夜依旧深沉，但在这个被爱填充的小小房间里，等待下周《新芽》的刊发，似乎也充满了某种前所未有的隐秘期待。